秋风瑟瑟,芙蓉城上空的云层越积越沉,黑压压地将整座城笼在怀里,不一会儿,黄豆大小的雨滴就开始噼里啪啦胡乱砸了下来。
原就摇摇欲坠的木芙蓉花一下就被雨水划伤了脸,花瓣散得满地都是。
行人、小贩四处逃窜着,你来我往,跌跌撞撞。
狂风暴雨中,樛淳悠然撑着一把梅花面油纸伞,缓缓在雨中前行。那伞是他在途中买的,不知为何看到那伞就像那夜看到状元村纸窗上的那枝血梅,红白相映,却又异常凄凉。
行至路边最为茂盛的那株木芙蓉树前,伞面又是红粉相交。红色的梅衬着粉色的花清纯娇艳,粉色的花映着红色的梅沉稳端庄。
樛淳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指,与风雨中飘散的花瓣玩耍。花瓣落在他的掌心、袖上、肩头,此情此景,美极!雅极!
然而,美不过半刻,只听身后响起一句“哎哟,我的个仙人勒,雨这么大赏啥子花嘛!”樛淳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推进了屋檐下。
推他的男子身材矮小,手劲极大,头上戴着顶土灰色的布帽,腰间系着襜衣,左边小臂上还搭着一条棉麻巾,一副标准的店小二打扮。见他回过头来,那张精瘦却显憨厚的脸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笑,用雅语问道:“公子,住店吗?”
樛淳怔怔看了他半晌,又看了看身后这气势恢宏的门栏,心中不住感叹:这店主可真是三生有幸,有这样的店小二,何愁生意不好。
这店不是非住不可,但这雨委实太大,歇歇脚,打听打听消息倒是可以的。
樛淳刚收了伞,一个馒头朝着他的俊脸砸来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接,不想随着风雨一同砸来的还有粥!
眼看铺天盖地的馒头和粥就扑他一身,樛淳长腿一迈,跨入了店小二极力推荐的名为“碧月轩”的客栈中。进去之前,他还顺手一拎,如拎小鸡崽般将那店小二给拎了进来。拿起方才劫下的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松软筋道,可惜了,这么好的馒头,全给浪费了。”
店小二很快从震惊中恢复了谄媚的嘴脸,接话道:“可不是,这云家大小姐施粥赏粮可都是紧着最好的给,每月初一十五云家施粥的日子,咱们这条街可是挤满了人,哪知今日这般不巧,狂风暴雨将那施粥的锅都给掀翻了,人也都四散避雨去了,不知道那云家大小姐如何,可别受了惊吓呀!”
“云家?”樛淳道:“每月初一十五都施着精面馒头和细粥?可真是大户人家呀!”
“那是,云家可是咱们芙蓉城首屈一指的人家,二十年如一日,施米施面可都是用的上乘货。芙蓉城每条街上都有他们家的铺面,大盐、蜀锦、皮货都是他家产业。”店小二洋洋得意,“听说那云家大小姐还颇通药理,云老爷打算将这芙蓉城的药材生意也盘下来,再将家业全部交由她一手打理。只可惜这云大小姐太过聪明能干,这不二十有一了还没寻到夫家。不过我看云老爷呀,也不舍得这宝贝女儿出嫁,说不定哪日给她招个赘婿上门呢!”
“那这云家可是当真了不得啊!”比起云家,樛淳对阴阳楼更有兴趣,敷衍了两句又问道:“小哥,你可曾听说过阴阳楼?”
“阴阳楼?”店小二拧着眉思索片刻,道:“这名字好生奇怪,没听过。”又拉住另一个上菜的小二问:“你听过阴阳楼没?”那小二一脸茫然摇摇头就走了。
店小二双手一摊,“抱歉,公子,没有。”
樛淳又问:“那这芙蓉城里可有什么楼颇为有名,可供观赏的?”
“楼?”店小二又道,“这城里的楼都漂亮,没有特别出挑的,也没有这么奇怪的。阴阳楼,名字还怪瘆人的。”
樛淳没再搭话,转头看向门外铺满了木芙蓉花瓣的青石板路。花瓣随着雨水流动汇聚成了一条绯色小溪,流过街道两旁一栋栋精雕玉琢的商铺。
正如小二所说,此处建筑皆是精美,整座城也是气势恢宏,哪有什么最出挑的。
店小二见樛淳不语,又道:“公子是出来游玩的?那您可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芙蓉城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您大可在此住上几日,说不定呀,还能打听到您说的那个什么……啊!对,阴阳楼!”
显然有没有阴阳楼不一定,但他一定是要让自己住店的。
奈何樛淳穷惯了,可餐风宿露,也可卧雪眠霜,若真要住店怕也只能住“霸王店”了。
“住店一事……”
樛淳话还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樛先生,竟真的是您呀!”
樛淳一愣,又惊又喜,“柳知云?你怎么来了。”
柳知云踏雨而来,身上却是未沾染水迹半分,关伞之际微微抖了抖伞上的雨珠和花瓣,又拂了拂衣摆,才上前恭敬朝着樛淳揖礼道:“樛先生安好。”
樛淳摆摆手,“来来来,快坐快坐。”
柳知云这才坐到了樛淳身边,道:“多谢先生。”
“你怎么也到芙蓉城来了?”
“那日承蒙先生解围,后我在摆摊时结识一云游商人,他言芙蓉城有一云家,其大小姐巧舌如簧、精明能干,细问之下得知,她闺字知柳。”说到此处,柳知云脸上不觉蒙上了一层红晕。
樛淳恍然大悟,“这么说来那施粥被大雨掀翻了锅的云家大小姐就是你的云娘?”
“啊?”柳知云一愣,又问:“云娘可曾受伤?”
语落,柳知云突感后背一热,店内不少人向他投来了不明深意的目光。
见人多眼杂,店小二也在一旁一副听八卦的模样,柳知云赶忙放下一锭银子,对他道:“劳烦给我一间上房,好酒好菜尽管上。”又转头对樛淳低声道:“樛先生请借一步说话,云娘乃闺中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恐辱了其清誉。”
樛淳自然知他心思,但自己又能白吃白住了,没道理不开心。
合上门,柳知云为樛淳斟酒倒茶才又坐到他身旁,道:“我现下还不知道云家大小姐云知柳是否就是云娘,但循着音讯出来寻着,也比日复一日等在原地强得多。”
“有理。”
“樛先生呢?您是游玩到了芙蓉城?”
樛淳将状元村的始末及来此处寻阴阳楼的原因大致为他讲了一遍。
柳知云一听,大赞,“先生心善,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随意差遣便是了。”
樛淳道:“无妨,既然阴阳楼没什么下落,我先帮着你找云娘。听小二说,云家产业多数交由云家大小姐打理,近来还要将药材生意也盘下来,想来这云家大小姐不似其他女子只能留在闺中,咱们无事便去市集转转,说不定能遇上。”
“此法甚好。”柳知云顿了顿又道:“万一遇不上呢?”
樛淳觉得,深陷情爱中的人都没脑子,平日里这般聪明,可此时确是木讷了不少。
樛淳语重心长道:“偶遇不行,咱们还不能打听云家宅子在何处呀?爬墙头总会吧?”
“爬墙头?”柳知云忙摆手道:“不好不好,不管那女子是不是云娘,爬墙头去寻一未出阁的女子终归是不好的。”
樛淳道:“远远的看上一眼!难不成还要闯入她闺中去问‘你是不是云娘?’‘你记不记得我柳知云?’,我看你是想被人家丁乱棍打死吧!”
柳知云怅然,“是啊,她已然不记得我了。”
樛淳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有缘人总会一见钟情的。”
有缘人能不能一见钟情樛淳不知道,他知道单柳知云那张招蜂引蝶的脸一出现,见色起意也可以是一见钟情。
那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烈日从窗缝中透了进来,一推开窗,空气清新,草木葳蕤,满城木芙蓉花争相竞艳,全然不见方才雨打花残的模样。
樛淳道:“此处观景倒是极佳。”
柳知云跟了过来,连绵不绝的阁楼似一座座耸立的小山,从南到北,从西向东,精巧雅致。亦如小二所言,哪有什么观景极佳的楼亦或者邪气冲天的楼。
慢着,柳知云扯了扯樛淳衣袖,“先生,您看,北面那处宅院。”
樛淳顺势望了过去,市集中心往北过去一里有一极为堂皇的宅院,那院子怎么说呢,风水极佳、地势极好,本该是一处让人望着心情舒畅之地。可不知为何,樛淳和柳知云望向那处时,心中不由得发紧,总觉得什么东西堵在喉头,潜在背后。
“去看看?”
“走。”
二人一拍即合,出门前樛淳还不忘提醒柳知云打扮了一番。
柳知云本就生得俊俏,目带桃花,笑似清泉。如今这一身月白色衣衫配上头戴的白玉小冠,更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浊世贵佳公子模样。樛淳见了都忍不住拍手称妙,更何况是那些春心萌动的娇小姐了。
“樛先生以为如何?”
樛淳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缺把折扇。”
柳知云往袖袋里一掏,一把泼墨山水扇面的折扇现于手中,轻轻一摇,风流倜傥。
樛淳很是满意,道:“不错,走。”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柳知云手持折扇,樛淳手拿白玉酒壶,很是惹眼。莫说路过的女子为他们驻足,就连男子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方才将他们迎进门的店小二更是上前一通恭维,还不忘再次推销他的房间,道:“二位公子真可谓是当时明珠,可二人住在一间上房,怕是诸多不便,不如小的再给您开一间?也好梳洗沐浴不是?”
“你说他二人住在一间房?!”
突如其来的声音不仅吓了店小二一跳,更是吓了樛淳一跳。
这声音他太熟了,熟悉到那日他将蚯蚓、鳗鱼放在这声音主人身上时,耳边还不由自主地响起了他的咆哮。
樛淳别过店小二往楼下一看,果然,一身黛衣身边跟着个一脸看好戏小童的,除了南鹤还能是谁。
樛淳登时露出一个无比谄媚的笑容,那笑连柳知云看了都只觉心里发毛。
樛淳道:“哟!南鹤,这么巧,你们也来住店?”
雪青再见樛淳本就激动异常,见他主动问好,立马就要上前与樛淳贴在一起。不想他才踏出一步,就被南鹤挡在了身后。
南鹤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冷声道:“嗯,来住店。”
听他是住店的,店小二立马贴了上去,“公子,上房还有,小的给您引路。”
南鹤却道:“不必,我与他二人同住一间。”
“什么?”
四张面容惊叹到变形的脸直勾勾盯着南鹤,其余路人要么惊叹要么掩面直笑。
樛淳见状,忙问:“这不是有房间吗?为何偏要与我二人同住?”
南鹤不答,只将一锭银子放入小二手中。
小二战战兢兢接过银子,看了看南鹤,又望向樛淳,樛淳拼命摇头拒绝,“不行,我不答应。”
那日往他身上塞蚯蚓的仇他还没报呢,谁敢跟他同住一间。
好在店小二没有被南鹤的银子收买,两边看了看对南鹤道:“这位公子,您看,咱们家的上房虽是华丽,但这床也不够大啊!睡不下四个人的。”
南鹤淡淡扫了他一眼,将他手中的银子拿了回来,转手扔给了柳知云,道:“这几日吃住算我的。”
柳知云拿着银子掂了掂,他给店小二的是五两,可南鹤给他的是十两!这不是自己还多赚了五两吗?
柳知云立马扭头低声对樛淳说:“樛先生,您看,这南公子诚意十足,我拒绝不了啊!要不?咱们先凑合凑合?再者,若这云家大小姐真是云娘,我也得多攒些聘财不是?”
樛淳登时无语,道:“行了行了行了,你们有钱你们说了算。”语罢,转身回了房。
雪青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跟着樛淳跑了进去。樛淳捏了捏雪青的小脸,道:“你们怎么也来芙蓉城了?你家公子是太闲了吗?”
雪青将状元村失火的事与樛淳讲了一遍,又道:“我家公子只说去芙蓉城歇歇脚,其余的没说。”
樛淳心中咯噔一下,又问:“他没说蚯蚓和鳗鱼的事?”
雪青道:“没有啊!我家公子最怕那玩意儿您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要说?是有什么缘由吗?”
樛淳长舒一口气,道:“没事没事。”看样子,南鹤来此并非是为了找他报仇,顿时心情那叫一个舒畅。
然,柳知云与南鹤一同进屋时已显得十分熟络,樛淳好奇道:“你们一个捉妖师一个妖,这样并排走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南鹤却道:“误会?有何可误会的,我不过是怕两只巨妖做坏事,与他们同吃同住看管着他们罢了。”
柳知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这样自掏腰包的看管方式他是没见过的,不过既然不是敌人,那便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嘛!
柳知云道:“好友住在一起把酒谈天,好不惬意!”
樛淳正要举起酒壶,南鹤却道:“谁跟他是好友!”
雪青“啊”了一声,道:“那咱们为什么要日夜兼程来找淳公子呀?”
柳知云觉得雪青这孩子可太有眼力见了,日后必成大才,全然不顾及南鹤微微变色的脸,将雪青拉到一旁,道:“日夜兼程?就是没休息咯?”
雪青道:“可不是嘛!公子说正好给我练轻功,跑得我这小腿都快断了,肚子也快饿扁了。”
南鹤瞪了他一眼,道:“中途不是吃过烤饼了?”话音刚落,南鹤自己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唤了起来。
樛淳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坦然接下南鹤一记目光杀后,起身拉起南鹤的手腕就往外走,“走,吃饭去!”
然而,南鹤杵在原地不动。
樛淳好奇道:“你要修仙?”
南鹤沉默片刻,对柳知云和雪青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事与他说。”
柳知云自是识趣,拉着雪青就出去了。樛淳又问:“什么要紧事,连柳知云都不能说?”
南鹤道:“此事与你有关,我只同你说,至于他,说与不说应由你决定才是。”
见他面色凝重,樛淳也收起来吊儿郎当的模样,问道:“可是状元村的事?”
“嗯。”南鹤道:“状元村发生了爆炸。”
樛淳道:“雪青方才与我说了。莫不是还有内情?”
南鹤道:“爆炸时整个状元村都被幽冥花粉裹住了。”
樛淳顿了顿,道:“你的意思是说幽冥花根本不在芙蓉城,也不在阴阳楼,自始至终它都在状元村,张庆元从未想过把它交给我,而且利用它将我引到芙蓉城来寻阴阳楼?”
南鹤道:“正是如此。”
樛淳没再说话,右手摩挲着茶杯边缘,沉默了许久才道:“罢了,幽冥花毁了便毁了吧,就算把它送回它该去的地方,吃了这么多年的脑髓,也不知它日后能否习惯以往阴暗的日子。张庆元既然引我过来,那我便会会这阴阳楼。”
南鹤不解,道:“你信他?”
樛淳道:“为何不信。他既选择在投胎前引我过来,必然不会是为了害我。不然他图什么?图与我地府早相见?”
如此一说,南鹤豁然。
樛淳见他脸色凝色终于消散了,笑道:“多谢,日夜兼程赶来告知我此事。看来你不计较我在你怀里放死蚯蚓的事了?”
提起蚯蚓,南鹤的脸又黑了几个度,冷冷道:“此事日后再与你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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