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卿梦也】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袭来,仿佛在过去的某一日,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绪曾在我心中翻涌。眼前是漫天的红绸,四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窗户、门扉贴满了红色的双喜字。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被人牵着走下花轿。透过盖头下端的空隙,我看见了那双手——布满茧却极尽温柔的手。
鼓乐彩舆,凤凰霞帔,花烛拜堂。我的少年牵着我的手,缓步入堂前,一升一拜。我盖着红盖头端坐床边,房间里烛火摇曳,门外热闹的声音直到天色暗下才慢慢褪去。
人声散去,我的少年却迟迟未归。
直到窗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一次,是揪人心弦的声音。
我顾不了礼仪流程,掀开盖头,夺门而出。
血红色的雨水淋湿发丝,滴落进眼眶,又在脚边的泥潭里汇聚成涓涓细流。模糊的视线中,拿着长刀的红衣少年正劈开挡住前路的敌人。上空的电光划破沉寂的夜色,闪过的光芒映照在他被鲜血玷污的脸庞。檐廊亮起的烛火摇曳,灯笼上的喜字和眼下的杀戮格格不入。不喜庆,反而阴森。
“祈源……放弃吧……再厮杀下去,你会没命的……”
无意识喊出的名字,陌生又熟悉,却百思不得他到底是谁。
我穿着一身喜红色,头上的凤冠和发髻略微凌乱,手里死死抓着的……好像是盖头。与他之间似有一道透明墙壁一样的障碍,脚下隐形的荆棘爬满我的小腿,不许我再往前半步。眼睁睁看着他被层层包围,直至彻底被黑压压的人群吞没。
“啊——!!!!!”
少年痛苦与不甘的呻吟随着利刃穿透身体而发出。
梦境的风吹得比平时慢悠悠的,天上细雨不断,浇打少年的红衣裳。腥红血雨——哪里是雨,分明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鲜血。困住他的人群逐渐散去,拿着长刀的少年跪地不起,意志却撑着他紧握手中的长刀。踉跄着站起,又跪地不起。
风停了,雨却还肆意浇打在他身上。黑夜下,红衣和鲜血融在一起。他后背刀口涌出的鲜血顺着雨水流失,流到我的脚边。白光再次闪过,我看着他吃力地回过头,干净清亮的眼眸与我四目相对。哪怕已经千疮百孔,他看向我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尽管这个笑容看上去是那么扭曲。
“对不起……”
“等我……”
我读懂了他的唇语,他说等我,他知道我的名字。只是一刹那,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一段少年的记忆——明媚花海,他牵着心爱的姑娘,奔跑在漫天金黄下……
隔着雨帘,我对他伸出了手,握住了一手雨水。残败的身躯终于支撑不住倒在湿滑的地面,流到我脚边的血也越来越多。
他死了吗?
下一刻,空气凝滞,裹挟着血腥味的风也停了,雨也停了。身体终于恢复了自如,我终于能迈出一步,朝他奔去。但在迈出步子的瞬间,电光再次闪过,光芒刺得我视野内一片煞白。待光芒消散,地上的人和脚边的血都不见了。整个空间,整个梦境,除了我,皆是虚白。
我定了定神,迅速环视四周,试图寻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祈源?”
“祈源!”
“贺祈源你在哪儿!”
无论我怎么呼唤,都无人回应。头上的金丝翠玉摇晃着发出声响,身上的霞帔凌乱地挂在臂弯处。怎么会消失呢?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明明还历历在目,我丝毫不敢懈怠,无论如何,必须尽快找到他。否则,他真的会——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等我回头,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我吓得后退一步,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我诧异地问道:“你是谁?”
青衫竹纹的男人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抬脚走到我面前。清秀略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
他,认识我?
我紧张地攥紧衣角,目光躲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或许我的疑惑明摆在脸上,他笑着捋了捋我垂在脸侧的发丝至耳后。顷刻间,头上的凤冠和身上的霞帔转瞬消失,喜红色的衣裳也眨眼间变成杏子色的交领襦裙。
“失忆了?”
轻柔的声音一下道出了我的秘密。我警觉地上下打量他,脚步不自觉地朝后退半步。眼下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一切谨慎些。而且刚才遇见他之前……我似乎在很急切地寻找谁。
谁……?
好像,没有谁。
“你认识我?”
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也懂得分寸没再靠近。男人笑着,目光深邃紧盯着我发间的青竹发簪。他的声音轻轻的,似在怀念过去。
“你还是很喜欢竹。”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发簪上的竹叶纹路,替我将发簪往发间推了推,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无数次。因为靠得很近,我一眼看到他青衫上印着的竹纹。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猛然涌上心头,我急忙抬头撞进他始终看向我的眼眸。
“你……什么名字?”
“闻笙。”他浅浅一笑,“是个云游四方的教书先生。”
我看向他沉稳的眼睛,他也默默半眯着笑眼,像是期待我能记起他。
但我没能做到。脑袋胀痛得厉害,隐隐闪过一些片段,却什么也捕捉不到。
见我茫然无措的样子,闻笙并不惊讶,单手抚上我的脸颊,视线又是不经意落向发簪,说道:“这里是神器给你制造的梦境。现在想起来也不重要,等你醒过来,一切又会忘记。”
我缩了缩脖子,避开他的触碰,小声嘀咕:“可、可是……”我蹙眉疑惑:“是梦……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着点了点我头上发簪镶嵌的竹叶,说:“大概是神叫我来的吧。不过你放心,因为是梦,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神?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是无法完全信任他,犹豫着取下头上的发簪捧在手里,挽好的头发瞬间散落,披散在后背,发尾垂至腰间。
“头发变短了?”他说着手探进我的发间,钳住一撮头发捋至发尾,“我来帮你栉束。”
“我以前头发很长?等等,你会梳女子的发髻?”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嗯,比现在长一点吧。”
看着他真诚又柔情的样子,我放下戒备,把发簪递到他手心。闻笙弯起唇角,绕到我身后,捞起我的头发,心细缓慢地替我栉束。插上发簪,一个简单干练的发髻梳理完毕。闻笙心细地递来一面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慢眨了眨眼。
唉,想到是梦便觉可惜,要是醒来就是这发型该多好。闻笙忍俊不禁地看着我,又替我整理了一下身前的衣襟。
“我们又要分开了。”
“又?”
我困惑地歪着头,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又,明明在我的意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且,是在梦里。
“对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闻笙微微颔首,答道:“当然。风。”
“什么风?”
我的声音微微发颤,既期待又害怕他的回答。柳砚清告诉过我,风,只是我的名。只有找到知晓我真正姓名的人,记忆才会恢复。闻笙显然是认识我的,他能被神邀请至我的梦里,一定有其道理。
闻笙勾唇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抓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一笔一划,写了很久,似乎写了一首很长的诗。
这些文人都喜欢用诗来卖关子吗……都不怕我是个文盲,全然不知所言吗……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他又念一遍写在我掌心的诗,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像是要我牢牢记住。可是梦醒来,我不见得还记得。而且……这也太长了喂!不不不,凡是有例外,总有梦是能被记住的。
“这是,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理解错了。
“没错。诗中藏有你的名字。”
我坚定地对上他的视线,想告诉他,我会记得,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纸笔写下来。
一阵风起,闻笙衣裳上的竹纹也随之浮动,恍惚间,我好似听到了竹林摇曳的声音。
我转眼望向一个方向,仿佛过去无数次朝那个方向望去——窗台边书案上的笔架,坐在桌边只需抬头望,竹林豁然开朗。
虚白的视野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怔怔地望着虚白的空间,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竹林摇曳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在召唤我,带我回到某个熟悉的地方。闻笙的身影渐渐模糊,他的声音也随着风飘散,只剩下那句诗在我耳边回荡。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我低声呢喃着,试图抓住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可它们像流沙一样,越是用力握紧,越是迅速从指缝中溜走。闻笙彻底消失,虚白的梦境开始崩塌,四周的景象如同被撕碎的画卷,一片片剥落。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床上,头顶是斑驳的房梁,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四周的陈设陌生——雕花屏风、青瓷花瓶、案几上摊开的书卷,墨迹未干。我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梦中的情景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祈源……闻笙……”
我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祈源是谁?闻笙又是谁?为什么他们的身影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还有那首诗,意味着什么?
头脑昏沉,我下意识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身体似乎比意识更熟悉这里——我径直走向后院,仿佛早已走过千百遍。
摈弃杂念,走到室外。外面是精心装点的后院,一棵槐花树下挂着秋千,池边凉亭内摆着未下完的棋局。黑子与白子交错,局势胶着,可我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抓起一枚白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玉石时,竟有种奇异的笃定。
——此局只有一种结果。
我斟酌许久,将白子落在右上方。棋盘上,连成线的黑子瞬间将白子团团围住。
白子输了。
“风姑娘,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头,看到柳砚清穿着月白色的长袍,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他刚才是不是叫我风姑娘?他从来不会这么叫我……
“你昨晚睡得不安稳,一直在说梦话。我熬了些安神的药,趁热喝吧。”
我怔怔地接过碗,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的手指温热如常。但只一瞬,他的手收回得极快,那触感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我端起他送来的碗,药汤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却让我一下清醒。我抬头看向柳砚清,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砚清可曾听说过一个叫祈源的人?或者……闻笙?”
他摇了摇头:“未曾听过。他们是你的故人吗?”
我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碗中的药汤:“或许吧。只是……我记不清了。”
柳砚清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记忆这种事,强求不得。或许有一天,你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他的语气温和,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话里藏着别的意味。
我点点头,心中依旧无法释怀。梦中的情景太过真实,仿佛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往事。可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喝完药后,我想去外面走走。踏出院门时,余光瞥见柳砚清仍站在原地,月白的衣袍被风吹起一角,可院中分明无风。
大门口立着一张巨大的鼓,头顶的牌匾写着三个字,什么州府。独独第一个字模糊不清。我眯起眼仔细辨认,那模糊的笔画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微微蠕动,时而似“光”,时而似“信”,最终又归于混沌。
青石板的街道旁丹桂飘香,一棵树下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闭目养神。他的衣摆下露出一截枯枝般的脚踝,皮肤上布满树皮般的纹路。
我悄悄走过去,不过想看看他旁边那棵开得最盛的桂花。
“有些事,强求不得。若是有缘,自会相见;若是无缘,强求也是徒劳。凡人的寿命有限,哪儿知道还活着吗。”
我诧异地望向老人。
“您在和我说话吗?”
“……”
闭着眼的老人似乎睡着了。正要离开,老人突然叫住我。
“不必多虑。反正梦醒之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缓缓睁眼,瞳孔竟是浑浊的琥珀色。
“梦?”
我还未反应过来,老人起身走到我跟前,指尖点上我的额头。枯瘦的手指离开我额头的瞬间,眼前的画面“咔”地裂开一道细缝,视野如打翻的墨汁般晕染开去。
“忘记这场梦,然后,醒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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