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竹村的途中,头顶闻笙送我的步摇不知为何掉落在地上,恰好落进路中间的水洼。繁星下,步摇上的白梅闪烁着迷离的微光。
我蹲下身,在触碰到步摇后,脑海里浮现出了草棚下十几双失光的眼睛,以及昏迷时被带往另一个晦暗天地的少女。我迟迟没有站起来,说不清是悲伤还是自责。
该是无力吧。这双眼睛明明看到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成。我为什么是一事无成的凡人,不是能撼动世间的仙人?突然间,握住步摇的手指尖慢慢攥紧发抖。
路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夜深人静时,鞋底踩上地面石子的声音格外清晰。
是闻笙,他提着灯笼来接我了。他的表情是如此熟悉,与过去的某个画面重叠。我知道,那一定是过去相似场景的画面。
曾经的我看到闻笙站在远处,也会不争气地想掉眼泪吗?
我咽下喉间滚烫的情绪朝他走去,想开口叫他,但喉咙好似堵住一般干涩得难受,只能努力提起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能大概猜到这个表情有多别扭。
看吧,连闻笙的表情都变得茫然。
快走到他面前时,我用力揉搓面部,担心自己这幅样子引起他担心,强装没事,假装刚才是在同他开玩笑。我将今天的故事稍作修饰讲述给他听。道完压在心口的大石,我抽了抽鼻子。
“闻笙,我现在好累啊……”
我向前一跌,撞进温暖的怀抱。熟悉的竹香涌入鼻腔,唤起一阵酸涩。闻笙拍着我的背,给予世间最温柔的安慰。
“辛苦了,在我怀里,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所有的防线在顷刻间崩塌,视线被大颗的眼泪糊住。我靠着闻笙的胸口,放纵自己肆意地哭。
静静地等我发泄完毕,头顶之人含着笑意问我:“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想听听你的故事吗?”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他苦笑着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以前的我遇到这等事,也是哭哭啼啼吗?”
闻笙牵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举着灯笼,领我踏着星辰回到过去。
“恰恰相反。从前的风姑娘觉得眼泪是丢人现眼的东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绝不让自己吃一点苦。”
星河浩渺,远山连绵。数以万计的明星挂在天空,如一盏盏明灯,照亮回家的路。路旁树林组成的阴影被风吹动摇曳着,沙沙声衬托着道不明的寂寞。可又因为那些树影的衬托,曾经的故事在这片星空下更显暧昧。
闻笙给我讲的故事,正是诗诗口中那“五年前的英勇事迹”。那时的我,凭一己之力成了光州城里的传说。
五年前,我闲来无事,四处游历,在光州茶馆无意间听到了一桩令人心寒的事。
那女孩不过十二三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被人生生从父母身边带走。茶馆里的人议论纷纷,有说那女孩是被骗走的,也有说是被强行掳走的。
我向来见不得这种不平事,尤其是对无辜孩童下手的人,更是让我怒火中烧。我决定追查到底,找到那个带走女孩的凶手——一个名叫张氏棋的男人。
几经周折,我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张氏棋。他正与买家低声交谈,手中捏着一张卖身契,另一只手则接过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我躲在暗处,强忍着没有立刻冲出去。我知道,单凭一张卖身契,还不足以将他绳之以法。
张氏棋的家在一处偏僻的院落,趁无人我悄悄潜入屋内,发现角落里堆着几捆厚厚的纸张,随手翻开一看,全是卖身契!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孩子的名字和年龄,有的甚至是刚出生的婴儿。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张氏棋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姑娘既然来了,何不进屋坐坐?”
他语气轻松,仿佛我只是个误入他家的普通客人。我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走到桌子边坐下,目光如刀般扫过他。他不慌不忙,慢悠悠地从矮柜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纸,重重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一个孩子十两银子,姑娘若是想救他们,喏,卖身契在这儿。”
我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买卖人口还敢如此嚣张?!还有没有王法了!”
“姑娘这话可冤枉我了。我也是替人办事,找买主罢了。再说,本朝哪条律令规定不可买卖的?溪口集市可是光明正大地卖奴隶,姑娘若真有侠义之心,不如去那儿行侠仗义,何必在这儿与我为难?”
他说得没错,本朝律法确实未曾明令禁止贩卖奴隶,溪口集市更是公开买卖人口的地方。可这并不能掩盖他所作所为的罪恶。
“真要管,去找皇帝修改律令啊。”张氏棋慢悠悠地将卖身契收回,“姑娘这么大本事,肯定没问题。届时律令颁发,张某心甘情愿入牢狱。”
我咬紧牙关,心中愤懑难平,却也知道单凭一己之力,难以撼动这腐朽的世道。但,能救一个是一个!
然而,当我找到那户人家时,迎接我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漠。
女孩的母亲泪眼婆娑说道:“姑娘,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那可是你女儿啊!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被卖吗?”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心中既愤怒又失望。
“不要再说了!”
女孩的父亲突然出声,打断我的话。他挡在妻子面前,目光冷峻地看着我。
“实话跟姑娘说吧,那孩子,是我们主动卖给张氏棋的。”他的声音极轻,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女娃长大留不住,我们也养不起,只好卖了。”
我猛地转身,指向站在不远处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孩。
“男孩儿就能养,女孩儿就不能?!”
男人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转向那两个孩子,眉头紧锁。
“男娃以后能做苦力,女娃不行……”
“屁话!”
我再也忍不住,冲上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闻笙一边说一边模仿我当时的动作和表情。我笑也不是,尴尬也不是。真难想象他说的人……居然是我。
“你意识到打人不对,又咽不下这口气,把人家推豆子的磨生生扳倒了才罢休。”闻笙笑着说道。
“石磨?!我这么强吗!”
我惊讶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对上闻笙的视线。
闻笙笑着扶了扶我的头,“是磨一些小豆子的石磨。你也只是把上扇的部分推在了地上。若真是大的石磨,恐怕你还没取下来就被人架着撵出去了。”
听到这儿,我竟然松了口气。
我想继续听故事的后续,闻笙却说他不记得了。我又问起张氏棋的事,他只说那人后来平白无故死了。县衙找到尸体时,早已面目全非,溃烂不堪,无法判定出真正的死因。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张氏棋脖子上的一根金线。
张氏棋死了,与他有过正面冲突的齐风女侠也同一时间消失,人们便传言说是我杀了张氏棋,然后退隐江湖。
我猛然想起诗诗跟我说的一句话:“卖人和杀人,哪个罪孽更重。”
人一定不是我杀的,我那么怂那么怕死的人,怎么可能去杀人。闻笙也说了,平白无故死的,所以一定跟我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隐隐觉得,和我脱不了干系呢……
院子里的风渐渐有了暖意。书架上的书整齐地摆放着各类前朝书籍,初到时摆满的书架,现在腾空一排留给我放了些医术和制药的工具。
我挑灯夜战,翻遍了《千金要方》和柳砚清专门为我整理的《常见小病的治疗方法》。
光有书和药方远远不够,《千金要方》虽提及了以脏腑寒热虚实为中心的杂病辩治法,但并非所有人都出自同一病源。还有他们身上明显被殴打所致的伤,恐怕,事情比我想的复杂得多。
还有院子里那口被封禁的井。
可恶,怎么不问问柳砚清是哪儿把我救出来的!白送一条线索。
闻笙心疼我学习辛苦,入睡前替我泡了一壶茶,又替我添了件衣裳,加了盏烛台后,我强行让闻笙先休息。
我一面对照书上所著,一面将今天买的药材整理分装。这不是我第一次抓药,但是是自己第一次独立完成。以往陪同柳砚清行医,为训练我草药方面的认知,写好药方后,柳砚清通通交与我。
没了柳砚清在身边,心头总是没底。感觉每一步都是错的,明明认得的草药,都保不准正确与否。
我太依赖柳砚清了。
手肘撑在书案上,焦头烂额。我轻手轻脚走到床边,黑暗中,窥见闻笙平静的睡脸。
想不通从前的是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想不明白关于闻笙的一切。他有太多的疑点,我既信任他,又抱有怀疑。陈烈的反应就像告诉我,他认识闻笙,而且很膈应他。
如果那种情绪不是讨厌的话……一定是害怕。
陈烈害怕闻笙?为什么?那日去醉月楼,为什么所有人都认识闻笙,还恭敬待他?真的只是偶尔送诗来的先生吗?
月光浅浅地照在屋内的地板上,随风起的树影摇晃。毫无征兆的,我又想起了闻笙和我说起过关于发簪的事。他说,从前做发簪是迫不得已……闻笙不是苦读书梦想考取功名的书生吗?
我还想着什么,床上的人突然动了,脸转向我,但没有醒过来。
桌面上的烛台微弱地燃烧着,我睁开还有强烈睡意的眼,看窗外已是清晨。
朝雾,炊烟,竹林。
手臂下压着的书变得褶皱,身上还搭了件披风,我四下张望,没有看到闻笙。正想着起身找他,没想到房门被推开,闻笙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进来。
他笑着问道:“是算准了吃饭时间醒过来吗?”
我深吸一口唤醒疲惫的美味,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
“嘿嘿,我的肚子说是的。”
我穿好外褂,收拾桌子,闻笙陆续从厨房端来菜肴。都是我爱吃的菜,米饭也煮得恰到好处。闻笙总能完美地做出我喜欢的东西,窗外的那片竹林也是。据说五年前我刚到竹村时,那里还是一片荒凉的土坡。搬到和闻笙住一起后,因为我一句“窗外望出去空荡荡的”,他便在视野正好的位置种下一片竹林。
我夹起一块肥瘦均匀的肉递到闻笙嘴边,他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投喂。
“你看你,气血不足,要多吃有营养的呀。”
闻笙被我的话逗笑。
“嗯,记下了。”
香薷、蓼子、吴茱萸……万事俱备!陈烈特地交代不可带上闻笙,我只好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我去见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好蹩脚的理由,但我实在想不出不带上闻笙的借口。
“故人?”他垂眼看我,平静的眼睫似乎被风浮动,“真的不是你师尊?”
“师尊?”我还没想到柳砚清身上,闻笙倒是先想到了。正要顺口答应,忽然想起两人之前似乎有过芥蒂,我赶紧摇头。
“不是他。是……一位姑娘。我在山上学医的时候认识的。听说她在光州,我去看望看望她。”
闻笙似乎安心了些,带着笑意的轻吻落在我的唇畔。
“早些回家。”
不经意的吻吓得我愣在原地,傻呆呆地望着闻笙。
“……抱歉。过去习惯在你离开前吻你……”
说着抱歉,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和话语相关的情绪。我别开涨红的脸,支支吾吾化解尴尬。
“不是……那天在巷子我也突然吻你来着……咱们算扯平了。”
“是吗。”
一声轻快,他一把握住我的手。
“那可以再亲一下吗?”
“欸?”
没等我反应的机会,又一个吻贴上来,比刚才的更深更久。
“晚上我去接你。”
“嗯……”
竹村到光州城并不远,走得快些一个半时辰就到了。
赶往济民区,所有人见到我时,表情比起昨日多了分光亮。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重要,使命感油然而生。有陈烈帮忙,事情进行地还算顺利。只是这里条件太差,想找一桶干净的清水都难。
我又忍不住看向那口被封闭的井。
“那口井,是什么?”
我询问身边煎药的陈烈。他头也不抬,摇头不肯说。
或许我骨子天生有一根反骨,他不说,我更好奇。抱起双臂,威胁他也要问出口。
“你不说,我就再也不来了。”
陈烈终于抬起脑袋,紧张的神情犹豫着要不要说。
“不能说……会有危险……”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悄悄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没人会知道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出于对于我的信任,陈烈有所保留地告诉我说,那口井下面没有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坑,连接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地坑……我望着井口被钉子钉上的木板,一时出神。问题来了,如果那天晚上我真的在井下,外面的哭声是?
“陈烈,两三天前的晚上,这里有发生过什么吗?”
陈烈像是受到了惊吓,手里摇摆的扇子突然停下,眼神游离。
“昨日你说你没见过我,是在街上闻到了我身上的药材味……这句话,是骗我的吧。”
他握紧手中的扇子,紧抿嘴唇。
“你一定知道是谁把我抓到这里的。”
面对我的逼问,他依旧不说话。
我不急,继续问:“是醉月楼吗?”
他终于肯摇头回应。
竟然不是醉月楼,还是他又在骗我?
我抱着胳膊,微微直起身子。
“陈烈,你如果再不说实话,我说到做到,这些药,我打翻都可以。”
“我说!”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臂,“我说实话……”
我无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无心威胁你,但你要知道,此事很重要。那天晚上,是不是醉月楼的人?”
陈烈摇了摇头,继续煽动炉子里的火。
“那晚抓姑娘来这儿的人,是别人。”
“谁?”
许久,他都沉默着。低沉稚嫩的声音良久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阴差。”
……
………………………
阴差?地府的阴差?怎么还扯出鬼来了?
“你莫要胡说,这世上哪来的鬼。”
再说了,如果真有鬼,陈烈还能看到鬼不成?传说中的阴阳眼?我不信。
“我说真的姑娘,那晚我亲眼所见!你知道……地府里的黑白无常吗?”
陈烈神色凝重,我只觉荒唐想笑。
“陈烈,你可曾听过‘鬼差’抓人却不取命的?”
他摇头,“从未听过。但那天晚上我亲眼所见!”
陈烈的故事编得极为邪乎,仿佛从哪个志怪话本里直接搬出来的。起初,我抱着怀疑的态度,觉得他不过是在吓唬我。可他的眼神太过认真,语气太过笃定,甚至连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
“那晚,乌云密布。”陈烈压低声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一阵阴风刮过,传来‘咯咯’的笑声,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接着,一道黑影和一道白影拖着你直接穿进墙壁。再出来时,姑娘你就不见了,只有那一黑一白两个鬼。”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皱了皱眉,不为所动。
“我说真的!他们头上的帽子还写了字。那白影还是个女鬼,也挺吓人的……”
我嗤笑一声,“那你怎么没事?被阴差发现,你还能逃得掉?”
“因为……他们说,你是被选中的人。”
“选中的人?”
陈烈点点头。“据说那口井连通着阴间。阴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阳间来抓从地府逃走的人,而你……就是他们的目标。”
我本想再笑,可不知怎么,竟有些动摇。
重生、地府、阴差……保不准真是如此?再加上那口井的诡异,那晚我听到的哭声……仿佛一切都在印证他的说法。
“既然天上有神仙,那底下有鬼,也不奇怪。短时间内,不对,几年、几十年内都不要离开光州。否则鬼差会以为你想逃,再把你抓起来的!”
难道……我真的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起死回生就该付出代价?
“陈烈,”我抬起头,“你……没骗我吧?”
“姑娘,我骗你做什么?我只是……不想你出事。”
我沉默了,然后下一秒——
“噗嗤。”
我笑了。
“故事很精彩,下次奖励你一个糖人。”我拍着陈烈的小脑袋,“好啦。可以告诉我,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了吧。再编故事,我可就真生气了。”
生着闷气的小脸通红,加快了煽动火炉的扇子,憋着嘴快速吐出两个字。
“……璃坊。”
“璃坊?制琉璃的坊吗?”
陈烈不再看我,只关注在即将煎好的药上。直到听见我莫名响起的笑声,他才诧异地看向我。
夜幕下的光州,宛如被圣火笼罩的极乐之地。越是光亮的地方,黑暗之处越是无人在意。欢愉的背后,暗藏着道不清的秘密。醉月楼前河道上横跨的石桥,黑袍男子站在桥上遥遥注视着楼上的男男女女,眸光如死潭一般,没有波澜。
桥的另一端,一个矮小的身影走到黑袍男子身边,拱手行礼后缓缓启齿。
“大人交代的事,已经完成了。”
男子点头,“是按我说的告诉她的吗?”
“是的,一字不差。”
“她什么反应?”
矮小的身影顿了顿。
“她……笑了……”
不出所料,黑袍男子笑了。矮小的身影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低下脑袋认错,余光不小心瞥见了桥上的影子。
没有影子。
“大人和姑娘……是旧识吗?”
男子笑容敛下,不露声色说道:“不该问的话别问。”
“是……”
“倒是你,说了‘璃坊’二字,不就给那姑娘指了条线索吗?不怕你家大人反过来怪你?”
“大人才不会怪我!他若知道我是为了他所做的一切,会更疼爱我!”
黑袍男子阴森地笑了,周身散发出的阴气,比夜里自带的更甚。手中的锁魂链发出骇人的声音,口中说出的话似从地底最深处传来。
“凡人真是多情复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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