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凉亭,男人送走了懵懂的姑娘后,静坐在蒲团上,往白玉壶中焚上一檀香,闭目养神。直到另一位紫衣姑娘步入亭中他才睁开眼睛,为来客倒上一杯热茶。
“演技拙劣,亏你跟着爹爹学了那么多年医术,连基本的特征都摸不准。”
紫衣姑娘端起茶,这还是她第一次喝凡间的茶,寡淡无味,只有香气。自家小妹从前最爱人间的茶,清淡的浓涩的,也曾带过一些回蓬莱仙岛,尽被自私的西雨抢去,关在房里独享。
喝放下茶盏,一只仙蝶从她的发间飞出,径直朝着对面男人的袖口飞去。那是柳砚清传信的彩蝶,跟了她一路,现在物归原主。
“多谢元君相助。一时心急,忘了细节。”
“爹爹从来都自称吾,哪儿会有性子跟小妹讲大道理。方才在梦中,我读取了小妹的心声,她似乎有一瞬间猜出了是你。”
柳砚清端茶的手愣了一下,立即恢复如初,浅笑着看向亭外飞来的仙鹤。东婝元君一同望过去,奇怪的仙鹤,嘴里居然叼了一只鱼。
清溪山是凡间为数不多供奉东婝神像的山,有了神像在此,从蓬莱到这儿方便许多。自那日收到柳砚清的仙蝶送来的讯息后,东婝便迫不及待寻访清溪山。山清水秀,怡然自得。唯一的不满即为什么自己神像旁边是云枕书的神像!
心思扯远了,东婝回过神来看着一桌之隔的人。数十年不见,三百多岁年轻的仙人苍老了些。
“砚清是否有事没向我坦白?”
“元君所谓何事?”
“知道我问你作甚……说罢,我不会告诉爹爹和大哥。”
“真人也不行。”
“那家伙几千年不曾离开蓬莱,告知他也没用。”
柳砚清用指尖在茶案上攒着茶水画了个圈,圈内如水波荡漾,缓缓显出那支白梅步摇和青竹发簪。
“是关于神器的。听她说,青竹发簪是在山洞里,大仙给的。”
东婝点头答道:“当时我也在,亲眼所见。”
柳砚清眸色沉下,东婝也被感染,心生不安。
“玉笛,可以变成发簪吗?”柳砚清问。
东婝回忆片刻,“毕竟是神器,应该可以吧。小妹从小就喜欢梅林和竹林,私自给玉笛加了些术法,也不奇怪吧。”
“那可是北雷君锻造了半百年出的神器,况且——”他突然沉默,搞得东婝心头更急,恨不得出言催促他赶紧说。“据我观察,神器从没回应过她。”
“什么……意思?”
“我从医鹿山一路跟随她至光州,听见过她和神器说话,从未得到回应。叫闻笙的人间男子竟可以在客栈拿走她枕边的神器,修缮好发簪上的一处瑕疵后又还给她……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神器都宛如——”
“普通的发簪。”
东婝自然地接过话,神色一下慌乱,心里泛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当初在山洞交给小妹的玉,莫非有问题?
神器不会引梦,只会护佑主人。仙界皆知,玉笛是南风仙子大哥北雷真君耗费五十年打造的,比起武器类少了杀伤力,比起纯乐器多了份保护仙子的能力。玉笛护主,人尽皆知。倘若南风仙子要玉笛杀够上百人,玉笛绝不推辞,顷刻间,数百颗人头落地。
重生前,也就是五年前,南风仙子去了趟光州,为件贩卖孩童的事打抱不平,百姓非但不领情,主犯还出言挑衅。南风仙子虽然生气,但还没生出杀人的念头。只是同玉笛闲聊时露出惆怅,不知如何是好。玉笛是有自我意识的,那个叫张氏棋的人当夜被玉笛传送至光州郊外,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让张氏棋死无全尸。后来县衙追查到尸体时,因为全身上下布满数万个针眼,七窍流血眼珠爆裂,无法尸检,案件也就此草草了结。
发簪的形状是柳砚清在小妹清醒前告知的,说变化成她喜欢的模样,兴许能勾起些回忆。那块玉石,也是柳砚清给的。
“可是……”
东婝支支吾吾,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那块变成发簪前的玉石的的确确蕴含法力,不该只是普通发簪才对。
太匪夷所思了。
柳砚清道:“元君不必在意此事。日后还有需要元君的地方,砚清先谢过元君。”
东婝收起猜疑,道:“我可真被你和爹地折磨惨了。幸好更烦人的家伙不在蓬莱,否则,我才不肯帮你。我可是知道的,你之前去了霜洲地界,去跟那家伙见了面。”
“枕书君还会跟元君汇报这些吗?我还以为——”
“不许提他的名字!”
气头上,东婝忽然生出猜疑。
“不必在意此事?你知道?那块玉石是你给的,你……骗我们?”
“那玉石确实是为了偏过大仙的幌子,是我去霜洲地界求枕书君给的幻石。幻石天生蕴含神力,在加上枕书君施了障眼法,暂且无人能看出。真正的玉笛去了哪儿,我也正在追查。”
“又是他……还有你不许再提他的名字!”蓬莱仙岛的摄魂天女听到是那人参与干的好事,怒气更甚,周身的寒气直逼;烈日下的花田结出寒霜。
东婝又问:“既然你已在追查,我便继续替你瞒下去。我信你是为了小妹好,不要让我失望。这次,你有多少把握改写结局?”
柳砚清沉默片刻,回答:“依旧是零。”
【又见东风】
殿外传来些许熟悉的声音。
“孙寺?”
声音吸引了孙寺的目光,我也跟随他的视线回头望去。视线对上的瞬间,我明显感觉到那人眼里的神情变了。
那人神情惊愕,试探着唤道:“楚……风?”
我怔愣在原地,目光无法从不远处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上移开。阳光从他背后洒下,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仙人。他身形修长挺拔,穿着一袭青色长衫,衣袂随风轻轻摆动,整个人透着一股清雅的书卷气。
他一步步走近,那张脸逐渐清晰起来。眉眼如画,整张脸既清秀又不失英气。他的眼神清澈明亮,温润如玉。
恍惚间,有一瞬的的错觉,我竟看到了含笑盈盈,清朗版的柳砚清朝我走来。
当他走到我面前时,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檀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令人心神一振。他的脸上写满了见到我的惊讶,那双明亮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倒映着我的身影。
就在此刻,我怀中的神器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在回应他的存在。那是一种只有我能感受到听到的共鸣。
我心头一紧,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的目光迅速在我身上扫过,从我的眉眼到我的衣角,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惊讶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嘴角颤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
他的手指抬起,似乎想要触碰我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放下。
气氛变得不可言状。
一旁的孙寺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们,笑着打破眼前的窘境。
“还以为大人和夫人是同路呢。莫非也是碰巧在此相遇?”
几乎同一时间,我们回答了孙寺的问题。
“是。”
“不是。”
异口同声,倒是默契得很。
我抿紧嘴唇,恨不得把“是”字吞回去。又在下一秒看向眼前人的同时,和他不约而同嗤笑。
远处传来一群香客靠近的声音。
我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刚才方大仙离开的位置,果然,他站那儿看着呢。用口型道了声谢,收回视线,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此刻还有旁人在场,不便交待我失忆的事情,也不好询问他我的名字。只好见机行事,别露出破绽,等单独相处时再问不迟。
不就是夫人嘛,简单!
我笑着挽上眼前人的手臂。差点以为是我的错觉,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手臂不自觉地打直,两手握成拳。难不成我和这位大人没有过肌肤之亲?我不是他夫人吗,怎么可能连手都没挽过?洞房花烛夜怎么搞的?
许久未见的两人说去清溪山的茶舍小叙片刻,我也跟去了。
往西去,就到了清溪茶舍,与山门前的光景不同,这里有亭台楼榭,也有曲折池塘,岸边有秋千。随着春光渐盛,路边绽放的杏花,编织成一片锦绣。我一身杏色的交领襦裙正配一山春色蹁跹。
焚香煮茶,多年不见的故人说起从前的事。
从二人的谈话里我获取到了诸多有用的信息。孙寺八年前在颜卿身边当差,后来调离信州,去了西北峡州。此次调离南剑州,正好路过清溪山。调离下旨前,我和这位大人刚定下成亲的日子,无奈错过。
这位大人姓颜,现任信州知县,今日休沐,听闻清溪山今日灵气最盛,许是有仙人下凡,特上山拜神祈祷。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不过还真说准了。
“近几年边疆局势动荡,东凉人几次进犯。贺家军伤亡惨重,我听说,就连贺家三将军也牺牲了。”
孙寺现在似乎在说西北边疆的战况。赵国和东凉交锋了数年,打打停停,不分上下。他说,自从东凉新任大将军上任以来,东凉军力大涨,赵国大将军贺祈骁那之后吃了几次败仗。
“贺将军可是常胜将军,几次吃败仗,定边军的势力也弱了。”
一边说,孙寺惆怅着端起茶盏饮下。
颜卿道:“贺大将军恐怕是受了三将军离世的影响。去年进京述职,陛下也为此事操劳费心。原本撤下的军职,不知该不该追加回去。”
我忍不住插了句话问为什么撤下三将军的军职。颜卿说,陛下膝下如今只剩一位公主待字闺中。本想将公主许配给三将军,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谁知三将军竟以心有所属为由,当庭拒婚。陛下龙颜大怒,这才革了他的军职。
我了然点头,一旁的孙寺叹息着眺望清溪山与世隔绝般的悠然。
“唉,打不完的仗。距离定边军最近的环州也快成了空城,走了不少人。”
“环州离东凉不远,也是担心战火蔓延吧。”
“还是信州好啊,中原腹地。”
说实话,他俩谈论了几个时辰,大部分内容我是听不懂的。家国大事,总感觉离我很远。我连自己的事都晕头转向,又是东凉又是定边军又是贺家军的,哪儿听得明白。
分别时,孙寺执意说要目送我们离开自己再上车。原本也打算和这位颜大人走的我,自然地上了他的马车。
暮色渐浓时,我与颜卿的马车终于驶离清溪山。
“孙寺已经走了。你可以放心大胆告诉我实情了。”
颜卿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却让我心头一紧。
“什、什么实情?”
呜哇,竟然结巴了。我的演技如此拙劣吗?好歹也是看过数十本戏文和几场皮影戏的人,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他微微侧头,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已然看穿我的表情。谎话既然败露,也别怪我接下来说的事吓唬到你了。
我也懒得再遮掩,我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然而,随着我每多说一句,颜卿的表情便愈发凝重。
故事落幕,他长叹了一口气。
“平安回来就好。”
他的语气过于平淡,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讲得不够精彩。他轻轻拍着我的臂膀,明明自己一脸伤感惆怅,却反倒安慰起我来。
马车沿着山路颠簸行进,车窗外的天空被染上了朱砂色,路过的树冠均被镀上一层金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余晖中。这一天过得太顺利,不免生出一丝担忧。心里空落落的,总感觉缺少了一块。
颜卿坐在我身边,身姿端正,神情肃穆。察觉到我的视线,他转过头,回以我一个世间最舒心的笑容。那张清秀的脸庞上尽是温柔,仿佛能抚平一切不安。
只差一点,到嘴边的话差点喊出了另一个名字。
像,实在太像了。
唯一的差别是黑发披散和全部束在头顶。
“还不知颜大人姓名?”
“颜卿。”
“砚清?!”我惊呼。
竟和医鹿山那位仙长同名?!长得相似也就罢了,竟然连名字也相似!
难道眼前的人其实是……!
他笑着抓过我的手,手心朝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
“颜卿,颜色的颜,君臣之卿,跟前朝名臣颜真卿同字。”
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又想到刚才瞬间冒出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觉得好笑离谱。
“孙寺说,我是你夫人?”我望向他,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是正经拜过堂的夫人吗?”
挽上颜卿手臂的时候我便一直怀疑眼前的男人当真是拜过堂的丈夫吗。如果是,为什么他表现出极其震惊不自然的表情。
颜卿笑了笑,错开视线。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只差一点。”
他收回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眉目间沉了沉,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真相。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成亲当天,拜堂之际,你……被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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