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猜疑颜卿和柳砚清是同一人,我真是闲得无聊,脑壳打铁了。
一个是凡间男子,有父有母,历经童年长大成才;一个是天生的仙人,若书中载入真实,大概率是医仙葛榆和疏花元君的孩子。
一人一仙,不过长得相似罢了。
我真是……生性多疑啊。
早膳刚过,信州府门外来了个人,桂花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说是找我的。
我心中疑惑,跟着桂花走到府门口。
青石板的街道旁丹桂飘香,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植物开得繁盛。我不由有些恍神,以为自己又不小心入了梦。
站在树下的人听见声响,循声望来。金色眼瞳仿佛能一眼看穿世间万物。
我转头对跟来的桂花说:“桂花,你先回去吧。”
桂花的视线在我与来人之间左右斟酌,还是欠了欠身,不放心地说了句“好”后离开。
我走下台阶,站在距离四个人较远的地方。
“方大仙。还有紫色纱裙的仙女姐姐。你是……利州那位看病的病人?”
四个人并排站在面前,半数是熟悉的面孔,独独一人初次见面。
方大仙向我靠近了两步,神色淡然说道:“你知道吾为何而来。”
不是疑问,是陈述,是警告。
我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神,颤抖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但这一次,决不能再俯首听命。
咽下懦弱与胆怯,我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昂首凝视着他:“我明白……但这次,我绝不妥协。”
哪怕你是大仙,是我爹,也决不退让!
方大仙眉峰骤然压低,金色眸中似有雷霆翻涌,周身威压如山倾覆。
他薄唇微启,每个字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威势:“忤逆神?”
我深呼吸,不甘示弱:“遵从神指之前,我先遵从自己的决择。”
方大仙步步紧逼,每一步都似踏在我的神魂之上,震颤、恐惧。
“一介凡人,你能做什么?少了羽带和玉笛,你什么都不是。”
那蕴着“毁灭”之力的手指距我眉心仅剩三寸,我猛地后仰,迅速跳开。
足尖点地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
顾不上别的,先跑要紧!
“抓住她。”
方大仙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在晨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
无人动作,街边早起的摊贩噤若寒蝉,连蒸笼里腾起的热气都凝滞了一瞬。
方大仙侧眸不悦睨向身旁目光黯淡的女子:“愣着做什么?”
“我答应过南风……不会再伤害她……”
“不是让你又扇她一耳光。快去。”
东婝肩头一颤,终究缓缓抬手。腕间缠绕的羽带如活物般游出,追向那道仓皇逃窜的身影。
我站在岔路口剧烈喘息,一边是出城的路,一边是河岸边的繁华街市。
左思右想过后,我没有犹豫,决定赌一把。
我加快脚步冲进信州最繁华的街道,试图用人群掩盖自己的行踪。
凡人的脑子果然不太好使啊,我竟然觉得神仙无法轻而易举找到我。
一道银光突然撕裂喧嚣,那条熟悉的羽带如毒蛇般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冲破人群消失不见。
来不及纳闷,电光火石间又闪到我眼前,羽带宛如飞来的利刃逼停我的脚步,不等我扭头再逃,铺天盖地相同的羽带迅速凝聚,从四面八方缠上我的全身,将我整个捆绑住,越挣扎缠绕得越紧。
“放开我!”
我应声倒地,周围的人群就像看不见我一样径直从我身边路过。
一双绣鞋和青莲色裙摆出现在视野里,我艰难地抬头怒视她。
冷若冰霜的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压于方大仙的威严。
“放开我!我不许你们再抹除我的记忆!你们凭什么!”
她蹲下,轻柔地抚摸我的头。
明明是她将我绑住,脸上却露出伤心的表情。
“乖,睡一觉就好了。”
“松开我!我要回——”
千里清辉倾泻而下,荼蘼暗香浮动。
凉亭突兀地立在溪畔,四周绿荫环绕,流水淙淙。这般景致如画,我却无暇欣赏。
身上的束缚不知何时已消弭无踪,昏昏沉沉的我立于凉亭外,目光警觉地扫视四周,浑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此前颜卿休沐日带我来过此处。
信州城外的凉亭?我为何在此?那四人去哪儿了?
未及细想,眼前景象骤然变幻——浅紫色的花海随风摇曳,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急忙掩住口鼻,俯身摘下一朵。
是忘忧罗!
柳砚清那匣中的催眠之花,本该只生长在蓬莱仙岛的仙花。
寒意自脊背窜上,我疾步后退,却见退路已被四道身影封死。
“你们……”我紧捂口鼻,声音闷在掌心里,“究竟是谁?!抓我来干嘛!”
方大仙缓步上前,金色瞳眸如炬:“来消除你的梦境。”
果然是为那些过往而来。
“不行!”
“固执!”
曾在利州假扮病患的男子厉声喝道,转瞬却又软了语气。
“那些梦境只会徒增痛苦……我们岂会害你?”
他面上怜悯之色不似作伪,倒教我一时怔忡。
那位仙女垂眸而立,唇角噙着悲悯的笑。可当我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一滴泪猝不及防坠落在她衣襟上。
她突然上前将我拥入怀中,莲香顷刻间盈满鼻腔。
那气息太过熟悉,竟让我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风啊……我、我是姐姐啊。”
我浑身僵直,面上的挣拧凝固。
她捧起我的脸时,泪水正顺着那张姣好的面容滑落,指腹摩挲过我眉骨的力道,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姐姐好想你啊……南风呐,姐姐真的好想你啊……”
喉咙干涩得发疼。
“姐、姐?你在说什么……”
方才还穷追不舍的人,此刻的眼泪却烫得惊人。
莲香愈发浓烈,如潮水般淹没我的神智。可心底有什么在疯狂冲撞——那道无形的屏障后,传来困兽般的嘶吼。
“当真……全忘记了吗?”
剧痛骤然劈开脑海。
我踉跄着摇头,欲要挣开她:“我不记得……”
装病的男人突然拽开仙女,将我狠狠按进胸膛。
“当年就不该纵容你读那些**……都是哥哥的错,莫要生哥哥的气。”
最后一人始终静立阴影处。
此刻他缓步而来,额间温凉贴上我的太阳穴,低语如叹息,只有我与他能听清。
“为了见你,我可是五千年来第一次离开蓬莱。你欠我的,可要记得偿还。”
困惑如雾笼罩心头,却有一脉暖流在胸腔缓缓化开,酸涩而柔软。
这般前后骤变的情状,教我茫然无措。
周遭空气忽地凝滞,花香褪尽。
我垂落双臂,见方大仙眉宇间浮起寂寥之色。他徐步上前,其余三人默然退开。
终究,还是无法逃脱吗。
“我好不容易……有家人了……”哽咽破碎在喉间,泪珠接连坠落,“为何非要……”
非要我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
方大仙的指尖如寒玉,轻点我额心:“抱歉,爹爹必须这么做。”
我翕动嘴唇,无声诘问:他是谁?梦镜中的少年到底是谁?您为何不允我记起?
大仙沉吟片刻,不情愿地吐露。
“那是你轮回百世也斩不断的孽缘。”方大仙闭了闭眼,似在强抑情绪,“爹爹……不能再眼睁睁看你重蹈覆辙。”
耳畔低语未散,喉间却已失了声息。
玉簪自指间滑落,脆响惊破凝滞的空气。视线渐渐模糊,那些朦胧的梦影如沙从指缝流泻——被无形之手,一寸寸拭去。
方才种种,前尘旧梦,皆作云烟散。
蓬莱仙岛浸在朦胧烟霭中,忘忧罗铺就的紫色花海随风起伏,花瓣纷扬如雪,沾衣不化。
这花海漫无边际,与天际流霞相接,恍若梦境。
“乖乖睡一觉吧。”
东婝轻抚怀中人儿的发丝,素绢拭过妹妹冰凉的面颊时,自己的泪却先落了下来。
西雨默默拾起那支坠地的青竹簪,紧紧贴在心口。
北雷望着南风苍白的容颜,终是忍不住开口:“爹爹何必做到这地步呢?你明知她总会记起的。”
方大仙自然晓得,抹去了无数回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可她总会记起。
怎么会无法彻底抹去,恐怕法力再高深的无上天君也想不明白。
雾气蔼蔼,萤火漫天,从南岸吹来的风拂过仙人的羽衣,蜉蝣于天地消无声息。
“必要时,吾会把她带回来。这天地间,总有她的归属。”
方大仙望着海天交界处,声线平稳如静水深流。北雷看向父亲,眉头微蹙。
“可您知道的,带回来,那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救回了一律魂魄,若不重走过往,小妹她……”
“吾知道。”
方大仙的目光落在岸边礁石上。
恍惚间,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儿又坐在那里,赤足拍打着浪花,问起关于娘亲的事。
“爹爹,娘亲长什么样子啊?是不是也像二姐那样凶巴巴的?”
潮声呜咽,吞没了所有未尽的言语。
他至今记得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盛满的期待。那时他随口编造的谎言——“见到竹林,你就知道娘亲的样子了”——却让她当真了千百载。从此蓬莱第几宫的庭院里,一株又一株的翠竹拔地而起,年复一年地疯长,直到将整座宫殿都淹没在碧浪之中。
可竹林终究没能让她见到想见的人。
“吾只是……”方大仙的声音混在海风里,“不能再看着她重蹈覆辙。她若想起一次,吾便抹去一次。”
雾气吞没了礁石轮廓。星河倾泻而下,映照着紧闭的宫门。后院药圃荒芜,杂草丛生。百亩竹林齐齐开花,在静默中走向衰亡。那株白梅早已凋尽,枯枝如骨,斜指苍穹。妆台上的青竹发簪蒙尘黯淡,失光华。
她离去后的光阴,太长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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