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刚过,信州府门外来了个人,桂花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说是找我的。我心中疑惑,跟着桂花走到府门口。
青石板的街道旁丹桂飘香,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植物开得繁盛。我不由有些恍神,以为自己又不小心入了梦。站在树下的人听见声响,循声望来。我转头对跟来的桂花说:“桂花,你先回去吧。”
桂花的视线在我与来人之间左右斟酌,还是欠了欠身,说了句“好。”后离开。
我走下台阶,站在距离四个人较远的地方。
“方大仙。还有紫色纱裙的仙女姐姐。你是……利州那位看病的病人?”
四个人并排站在面前,半数是熟悉的面孔,独独一人初次见面。
方大仙向我靠近了两步,神色淡然说道:“你知道吾为何而来。”
我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神,颤抖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但这一次,决不能再俯首听命。我咽下懦弱与胆怯,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昂首凝视着他:“我明白……但这次,我绝不妥协。”
方大仙眉峰骤然压低,眸中似有雷霆翻涌,周身威压如山倾覆。他薄唇微启,每个字都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威势:“忤逆神?”
我深呼吸,不甘示弱:“遵从神指之前,我先遵从自己。”
方大仙步步紧逼,每一步都似踏在我的神魂之上。
“一介凡人,你能做什么?少了羽带和神器,你什么都不是。”
那蕴着“毁灭”之力的手指距我眉心仅剩三寸,我猛地后仰,迅速跳开。足尖点地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
顾不上别的,先跑要紧!
“抓住她。”
方大仙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在晨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无人动作,街边早起的摊贩噤若寒蝉,连蒸笼里腾起的热气都凝滞了一瞬。
方大仙侧眸不悦睨向身旁目光黯淡的女子:“愣着做什么?”
东婝肩头一颤,终究缓缓抬手。腕间缠绕的羽带如活物般游出,追向那道仓皇逃窜的身影。
我站在岔路口剧烈喘息,一边是出城的路,一边是河岸边的繁华街市。左思右想过后,我没有犹豫,决定赌一把。我加快脚步冲进信州最繁华的街道,试图用人群掩盖自己的行踪。
凡人的脑子果然不太好使啊,我竟然觉得神仙无法轻而易举找到我。
一道银光突然撕裂喧嚣,那条熟悉的羽带如毒蛇般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冲破人群消失不见。来不及纳闷,电光火石间又闪到我眼前,羽带宛如飞来的利刃逼停我的脚步,不等我扭头再逃,铺天盖地相同的羽带迅速凝聚,从四面八方缠上我的全身,将我整个捆绑住,越挣扎缠绕得越紧。
“放开我!”
我应声倒地,周围的人群就像看不见我一样径直从我身边路过。一双绣鞋出现在视野里,我艰难地抬头怒视她。
“放开我!我不许你们再删除我的记忆!”
她蹲下,轻柔地抚摸我的头。明明是她将我绑住,脸上却露出伤心的表情。
“乖,睡一觉就好了。”
千里清光,荼蘼花香。贸然出现的凉亭四周绿树成荫,溪水潺潺,风景如画,我却无心欣赏。身上的束缚消失不见,我站在凉亭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这是哪里?信州城外的凉亭?
没等我想起眼下身处的位置,景象又发生了变化变成一片盛开着浅紫色花的地方。花海摇曳,散发出熟悉的香气。我捂紧口鼻蹲身摘下一朵。是柳砚清那个催人入眠的匣子里的花,忘忧罗。可这不是蓬莱第几宫才有的花吗?!
我下意识后退。得赶紧离开这里。
转身要逃,才发现后路早已被四个人堵住。
我不敢太大口的呼吸,双手不离口鼻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方大仙走上前,金色的眼眸淡淡扫了我一眼,随即回答了我的问题:“吾是来消除你的梦境。”
他果然知道我梦到了过去,为此而来。
“不行!”
“固执!”利州行医那日假装病症的男人走上前,“那梦境只会让你痛苦,何必执着?”
上一秒凶恶的人,下一秒露出怜悯的表情,语气也弱下来:“终究是为了你好啊。我们怎会害你。”
站在他身后的仙女姐姐垂着眼,微带笑意,也用一种近乎怜悯的姿态低头看我。但……忽然她眼里泛起泪光,被我察觉后忽地上前拥住我,不许我看她的表情。似是莲花的香气通过指缝钻入鼻腔,安心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再吸一口。
“风啊……我、我是姐姐啊。”
她的声音像被揉碎的干花,支离破碎、惹人怜爱。我听见她鼻尖微弱的抽泣声,僵在原地,不明白她所说的意思。她稍稍起身,脸上挂着不适合这张脸的两行泪水,捧起我的脸,指腹细细描摹我的眉眼。
“姐姐好想你啊。”
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姐、姐?你在说什么……”
刚刚还一路追我、把我绑起来的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蠢蠢欲动,却又抓不住。莲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仿佛将我包裹在一片柔软的梦境中。可越是沉溺,心底那股莫名的抗拒就越强烈——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挣扎,像困兽般嘶吼,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死死拦住。
“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头痛欲裂。我摇了摇头,有些无力:“我不记得……”
装病的男人抓着“姐姐”的肩膀,把她丢到一边,然后二话不说猛地将我按进怀里,手臂收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真的是……当初就不该让你看那些书。”
还有一人,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此刻,他缓步走近,额角轻轻抵上我的太阳穴,温凉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他的声音极低,只有我和他能听见:“为了见你,我可是千万年来第一次离开蓬莱。迟早要你一一还回来。”
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心底却被一股浓浓的暖意包围,酸涩又柔软。一前一后的落差感,让我不知所措。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花香淡去,我也松懈下来垂下双手。我看见方大仙的眉目间生出落寞,方大仙缓步上前,其余三人也退后几步。
终究,还是无法逃脱。
“我好不容易有家人了,我不是孤身一人……为何……”
我抽噎着,眼泪像断了线似的不断往下落。
“抱歉,爹爹必须这么做。”
方大仙目光深邃如潭水,指尖点上我的额头。
唇齿张合,我无声问道:“他是谁……你为何不希望我记起他……”
大仙沉吟片刻,不情愿地吐露。
“他是你重生数回,也摆脱不掉的孽缘。爹爹……不能再看着你重蹈覆辙了。”
仿佛是耳边的呢喃。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发簪从我的手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脑海中那些模糊的梦境开始一点点消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
那些梦境,那些模糊的记忆,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就连刚才发生的所有都尽数消失。
蓬莱仙岛,云雾缭绕,仙气袅袅。淡紫色的花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花瓣如雨般飘落,洒在肩头。这片花海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延伸到天际,与云霞融为一体。
“乖乖睡一觉吧。”
东婝安抚着怀中沉睡的人,用手绢轻轻拭去妹妹脸上的泪痕,却在触及那冰凉肌肤时,自己的眼眶先红了。
西雨悄悄捡起地上的青竹发簪,紧紧护在胸口。
北雷走到爹爹身边,目光落在南风苍白的脸上,不解疑问:“爹爹何必做到这地步呢?你明知她总会记起的。”
方大仙自然晓得,抹去了无数回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可她总会记起。怎么会无法彻底抹去,恐怕法力再高深的无上天君也想不明白。
雾气蔼蔼,萤火漫天,从南岸吹来的风拂过仙人的羽衣,蜉蝣于天地消无声息。
“必要时,吾会把她带回来。这天地间,总有她的归属。”
方大仙凝视仙霞,话里波澜不惊。北雷看向父亲,眉头微蹙。
“可您知道的,带回来,那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救回了一律魂魄,若不重走过往,小妹她……”
“吾知道。”
方大仙轻叹一声,目光落在海岸边那方青黑的礁石上。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扎着双髻的小身影坐在礁石上,晃动着脚丫问起关于娘亲的事。
“爹爹,娘亲长什么样子啊?是不是也像二姐那样凶巴巴的?”
他至今记得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盛满的期待。那时他随口编造的谎言——“见到竹林,你就知道娘亲的样子了”——却让她当真了千百载。从此蓬莱第几宫的庭院里,一株又一株的翠竹拔地而起,年复一年地疯长,直到将整座宫殿都淹没在碧浪之中。
可竹林终究没能让她见到想见的人。
“吾只是不想她这一次,还是选择同样的结局……吾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又踏上同一条归途。她走她的道,想起一次,吾便替她抹除一次。”
雾气掩去礁石的影子,星河倒灌,紧闭的蓬莱第几宫后院,药草不如杂草茂盛。百亩竹林开花,静待死亡。白梅凋谢,只剩枯枝残叶。光暗之间,妆台上的发簪已然失去原有的光泽。
她,离开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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