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风轻轻拂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最终落在宁安桥的脚边。
柳砚清不过隔着黄土墙,便已察觉到屋内之人的气息。
是十日前,隐约还能感知到阴差来过此处的气息。
“你在屋外等我。”
说罢,柳砚清只身进入屋内。床上的母亲早已没了气息,身体也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仙人拂袖,将逝去之人安葬。
在山中遇到少年时,他怀中抱着的衣物留有将死之人的气息。
母亲是不想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离世,所以要他去医鹿山求医求助的吗。
走出院外,少年的眸中闪烁着点点光芒。
柳砚清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宁安桥紧握的拳头上,掌心温暖而有力。
宁安桥的手冰冷而颤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柳砚清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医仙葛榆独自抚养他长大。他不知道与亲人生死相隔的感受,但他知道与深爱之人分离的痛。
柳砚清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恰似山间的清泉,缓缓流淌进宁安桥的耳中。
“你的母亲……已经走了,但你还活着。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宁安桥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只有喉咙里传来低低的呜咽。他的目光空洞而茫然,视线穿透了眼前的柳砚清,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母亲的笑容,有她的叮嘱,还有她温暖的怀抱。
可这一切,如今都成了再也触碰不到的幻影。
宁安桥的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双手撑在泥土中,指尖深深陷入地面。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倔强地不肯闭上眼睛,仿佛只要睁着眼,就能将母亲的模样永远刻在心底。
柳砚清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有些痛,只能靠时间去抚平,而此刻的宁安桥,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毫无保留的宣泄。
许久,柳砚清蹲下身,手指轻轻掰开宁安桥紧握的拳头,将他掌心的泥土一点点拂去。指尖触到宁安桥掌心的伤口,微微一顿,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轻轻为他擦拭。
“你叫什么名字?”
柳砚清再次问道,声音比之前更轻,像是要和眼前的少年定下某种契约。
“宁……宁安桥。”
柳砚清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脸上,说道:“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在医鹿山学医。”
他拂去少年脸的灰尘。
“医者手中握的是命,心中装的是愿。学医,不止是为了悬壶济世,找到养活自己的路,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护住你想护的人,救回你想救的命。”
仙人的指尖还沾着一点泥土,却在此刻显得无比温暖。
宁安桥怔怔地看着那只手。
他犹豫了,最终还是紧紧回握住了柳砚清的手。
那只手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拉起,也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从那以后,宁安桥跟随柳砚清回山,成了柳砚清的大弟子。
柳砚清教他医术,教他识药辨草,也教他如何面对生死。
这是三百多岁的仙人第一次主动收徒,定是受了她的影响。
宁安桥不是柳砚清的第一个徒弟,确实最刻苦努力的那个。
同门弟子都争着叫他安桥哥哥,自先入门的如雪一次偶然喊出大师兄后,宁安桥顺理成章成了柳砚清座下的大弟子。
宁安桥也不负柳砚清的期待,短短几年边学成医鹿山所有的课业,包括但不限于医术、文学、军事等。
尽管如此,宁安桥的心中,始终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那道伤,像是深埋在他骨血里的刺,平日里不显,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
他擅长用冷漠的外表掩饰自己,将所有的情绪深埋心底,不愿让任何人看穿他的脆弱与伤痛。
那张清秀的面容上,渐渐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疏离与坚毅。逐日健壮的躯体,使他看上去更强大。
转眼间,宁安桥在医鹿山度过了十五年岁月。
他学成下山,没有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村子,也没有选择进宫做一名御医,而是主动请缨去了边疆,做了军医。
“医者之道,不在于救一人,而在于救天下人。纵使前路荆棘,我亦愿以身为灯,照亮众生之苦。”
这句话是他下山前,在医仙殿前默默许下的誓言。
隐去自己医鹿山柳仙人弟子的身份,宁安桥下山后直奔边疆,以过硬的医术赢得了贺祈骁的信任,留在定边军。
但宁安桥知道,他救不了所有人,也救不了那个最想救的人。
边疆的风沙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
营帐外,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宁安桥穿梭其间,手中的银针与药草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他救了许多人,可每当他低头看着那些染血的绷带,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
那个人若是临终前在他身边,或许结局截然不同。
“救活一条人命,故事都将改写……”
宁安桥不是没想过求师尊救活那人,只是时至今日,那人的尸体仍未找到。
【又见东风】
我搬出泥炉晒秋阳,躲在晾衣的阴影里。连日的阴雨终于放晴,想必今日无碍——
嘀嗒。
雨点猝不及防砸在脸上。我慌忙抢收药罐衣物,竟忘了腹中胎儿,直到隐痛袭来才惊觉。
“跑这么急做什么……”
撑着桌沿坐下时,冷汗已浸透额发。掌心抚过平坦小腹,那里正悄然孕育着生命。
军营表面还算安稳。贺祈骁打过招呼,士兵们会帮我搬药箱,点头问好。但转角总能听见窸窣议论:
“听说她是将军亲自安排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一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跑到军营里来,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这些细刺般的目光扎得人脊背发凉。
更令人惶然的是未来,刀光剑影里,我护得住这个意外降临的孩子吗?
帐外脚步声逼近,帘子猛地被掀开。几个士兵堵在门口,笑容阴冷。
“哟,这不是咱们的新来第一天就送了五条人命的女医师吗?怎么,一个人躲这儿,不敢出门了?”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向来温顺的猫猫立马竖起尾巴,炸开毛,呲牙咧嘴警惕地盯着来人。
“有什么事吗?”我强装镇定问道。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空。”
男子迈步走进帐中,随手拿起一包草药,掂了掂,又丢回桌上。
“既然是流放至此,那就该有罪犯的觉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除了本职工作,你也该做点别的,不是吗?”
他俯身扯下我发间的白梅步摇把玩。
我瞪着他质问:“大将军下令不许你们靠近药房,你是那天聋了没听到吗?”
某日晨练时说的,我恰好也听见。
“不知好歹!背着五条人命,你别以为能躲一辈子。”
人走了,帐内只剩我急促的呼吸。
那些恶语在耳边嗡嗡作响,闭上眼却看见颜卿梅树下执卷浅笑的模样。
喉头突然发苦。
这哪里是颜卿……
猫猫从我膝头跃下,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过我的小腿。
我将它抱起,脸埋进它温暖的皮毛,听着它发出安抚般的咕噜声。
帐外透进一缕微光,落在研磨钵上。
软乎乎的肉垫落在我的腿上,它原地转了一圈又蜷缩着睡下。
“只有猫猫哪里够……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找了只猫给你暖身子吗。”
不晓得过去了多久,麻木地工作让我完全忘了时间。
听见声音我忙抬头,暖色的夕阳沉在他身后,被落下的帘子隔绝。
宁安桥沉着目光,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淡。
我看了眼腿上丝毫没被宁安桥进来打扰的猫猫说道:“小家伙自己来的。”
宁安桥反问:“它居然不怕你。”
我看向宁安桥,又看看怀里的猫,“你们认识?”
宁安桥随口“嗯”了声,径直走到我身边,视野内的光瞬间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
憋了数日,我终于还是一吐为快,感叹道:“猛如壮汉、高大威猛……带兵打仗的身子,却行了医?”
“麻黄、干姜、秦艽、阿胶、艾叶,还有青竹茹。”
宁安桥对我的话毫无兴趣,放下新送来的草药便要走,忽而又脚步一顿,转头向我望来。
“秦艽同阿胶艾叶煎服。”
我点头记下,“好。是谁需要吗?我煎好给他送去。”
宁安桥抬起头,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扫过我。
“你真的是师尊教出来的徒弟吗?”
“嗯?师尊?砚清怎么了?”
我听见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宁安桥曲指敲了敲案板,说:“这是安胎的方子。”
“……”
见我愣住,他拿起一旁桌上的纸笔,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等分为末,每服三钱,以水一大碗、糯米五十粒煎服。”
我接过药方,依旧怔愣。
“等一下。”我诧异地抬头,支支吾吾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安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是无语我怎么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我是一名医者,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他又环视一圈杂乱的药房,堆在角落的药草袋和一桌子的凌乱。
“先把药吃了,剩下的我来处理。”
“你……从什么时候?”
“那摊血迹,还有你的肚子。”
宁安桥走到我身边,单膝蹲下身,抓起我的手腕,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流露。
平静地替我诊断脉象后,他抬眸看了看我,明明是在关心,语气却冷得毫无温度。
“莫要再动了胎气。”
我点了点头,眼中泛起泪光。他起身离开,只在落下帐帘前丢下一句:
“若担心有人欺负你,就来和我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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