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宋拂章终于从床上爬起来。
其实他的病平常时候说不上十分严重,只是他自己有事没事就爱躺在床上或是在上边坐着。
无他,这样省力。
宋拂章的病是两年前得的。那时候的他刚过会试,在放榜时见自己高居榜首。次日便按照母亲的吩咐带着小厮到郊外古云寺上香拜佛,去时还是朗朗晴天,待他上完香后,天色已然大变。
乌蒙的天空下起滂泼大雨,不时伴有电闪雷鸣。寺里的银杏叶被打落叠了几层,同来的香客都被这场雨绊住了手脚。宋拂章还记得自己坐在寺里特留的厢房内,一边饮茶一边观雨,诗兴大发。
期待自己即将一片光明的前途。
雨下了许久,久到入夜时分才渐渐变小。
宋拂章趁着雨小的功夫,招呼小厮跟车夫准备回府。
古云寺建在北城山山顶处,颇有名气,常来的香客不少,特意开辟的官道更是宽阔。
但许是那日的雨下得太大太久,香客们都挤着雨小的功夫,一块赶着下山。
宋拂章对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
昏暗的天色伴着如丝细雨,路边树影幢幢。数辆马车按着自行的规矩,挨个排起了长队。
他们的位置要靠后些,马车上盖着油布篷,用于遮蔽风雨,车舆近处挂了一盏提灯,那是披着油布蓑衣的车夫要用以照明。
在晃动间,车影人影都模糊。
车轮咕噜转动,时刻紧跟前边的车辆。但也是在此刻,变故陡然发生。
近处的天空响起一道惊雷,霎那间照亮了那方天地。多匹马儿被这巨响吓了一跳,坐在车里的宋拂章更是被晃了一遭。
可惜糟糕的不止于此,惊雷带来了震响,震碎了一旁的山石。
或大或小的石头滚落,要么是横亘在了路中央,要么是直接砸向了马车。
一时之间,哀怨四处传来,咒骂声不断。
宋拂章他们也不能避免,不知马匹是行到了何处,马蹄一滑,带着后边的车厢同样受到碰撞。
就这样,一匹马惊了另一匹。
场面混乱起来。
那披着油布蓑衣的车夫,已是掌控不住受惊的马匹,被带动着往山林深处驶去。
宋拂章在里边坐着不安心,跑到车架的地方询问车夫,但那提灯也是在剧烈晃动间,不知摔在了哪个地方。
于是视线里头,一片暗影,将近看不清。
见情形已然不受控,宋拂章预感到好像要出事了。
果然不受束的马匹,牵动着后边的车厢,一块驶进了更暗的地域,摔在了山崖之下。
而他当时因为不设防,半个身子都是露在外头,能抓握的也只有车架的一部分,在坠落时整个人被晃到了外面,他也只能尽量死死扒住。
庆幸的是,山崖下面不是什么乱石堆积,而是一汪浅潭,联系着另一条河道。
纵使有了水面作为冲击,宋拂章还是觉得落水那刻,后脑勺像被人砍了几刀,头疼地厉害。再加之马车的重量在某种原因的使然下,全压在他身上,让他一度晕厥过去。
晕过去后,他便对那时的情形没有了记忆,还是后来靠旁人与他道来。
那夜马匹重然摔下,身上出现了不少伤口,血水止不住汩汩涌出。
即使在夜里已经分不出潭水与血水的区别,那同他一道落入潭中的小厮,后来直言从下边往上透气时,满个鼻腔都是血腥味。
可能是那小厮的运气好,他们三人摔下山崖后,宋拂章昏厥,车夫则当场撞到一旁凸起的石块,后脑被撞出了凹印,没过几息人就不行了。
但小厮至多是多了几处淤青,被划出几道血痕,整个人还有从马车内爬出来的力气与神智。
从水面浮出来那刻,他才弄清了情形。慌乱不迭地呼喊自家少爷的名字,在水里找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宋拂章拖到岸边。
事发的突然,无人有所防备。再者他们那时地处偏僻,寻常人估计也难找到,更别说指不定没人知道他们的状况。
所以,待在原地等人来寻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小厮便把不省人事的宋拂章,搀扶到背上背着,一步步把人从崖底带到官道。
这不是个轻松活。一是山路难走,他们没有方向,二是小厮腿上也受了伤,行走的艰难。
走上官道那刻,小厮也没有了多余的力气。好在的是,雨小那会返城的香客没有一道走完,他还能拦下其中一架,把他家少爷一块带回侯府。
在府里焦灼等待的侯爷夫人,见天色已晚,还是没有传来宋拂章归家的消息,时时担忧怕不是出了什么事,耽误了功夫。
直至下人来通传禀报,她整个人如慌了神。
宋拂章从归家那夜起,便经过了不少大夫的诊脉,一连大半个月仍然处于昏迷不醒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侯爷夫人担忧的不行。
毕竟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
错过这一回,是又要再等三年。
小厮的伤处在由府里大夫看过后,上过膏药,半个月时间便好的七七八八。
他是宋拂章的贴身小厮,在对方卧床这段时间,他是照顾宋拂章最多的人,也是懊悔不已最重的。
他时刻回想那日若是拦住宋拂章,不让他出了车厢,是不是如今伤的就没那么多,人也能更快醒来。
他时常在房外侯着,听着问诊的大夫言语。
少爷自回来那夜起,便发起了难退的高热。他想许是春寒料峭,加之那潭水的寒意导致的。
但也有大夫看不出来的毛病,少爷的体脉自落水后变得紊乱虚弱,那些难言的痛楚引起了他的梦呓。
也可能是梦做的太难,少爷终于醒了。
那时离殿试已过去了一日。
醒来后的宋拂章问小厮,他睡了多少时日,错过殿试了否。
得到对方的回答,他像才有心思关注自己的状况。
初醒那段时日,他常觉心口剜痛,身上的不知哪些穴位突突跳个不停,他也每日重咳不止。
反倒是高热,成了最小的毛病。
日夜汤药入喉,这些毛病也不见个好转。
连那些大夫也看不出病根来。
就连宫里头的御医诊过,最终也是开了些缓解的药方。
日子一长,宋拂章也快适应了这种状况。偶尔也会出些小插曲,例如他可能会在某日,莫名地腿脚发软,少了用力的力气。
他又开始适应一天里需要常常坐着的日子。
好在这样的状况,只是时而出现。对他而言,论不上重要。
宋拂章的心力几近都用在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病上,分不出别的心思,而那考取功名的想法,同样在渐渐放下。
那夜带他回来的小厮起初是作为他书童身份的,没了这些心思后,宋拂章更是感激他那夜的作为。
于是他让侯爷夫人将对方的卖身契拿出来,免了他的奴籍。再给了小厮一笔财物,让人用于购置也好,用于谋生也罢,总之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机会,不再拘于侯府之内。
而现在,宋拂章也甚少听到过那小厮的消息,许是离开了京城也不一定。
“少爷,晚膳做好了。现在给您传上来么?”
宋拂章院里配了小厨房,他若是有什么爱吃的,提前告知下人便是。不过估着他的病体,下人们也会在这块有所取舍。
更别说这几日宋拂章才刚有好转的苗头,饭菜都是做的清淡口味。
“可以,现在就端上来吧。”
宋拂章在床上收拾好自个儿,往房内小桌前就是一坐。
不用猜想,他也知道等会的饭菜会跟之前的一般无二,让他食如嚼蜡索然无味,直接把吃饭看成了一项任务。
果不其然,端上来的饭食低油低盐,大部分仅是白灼处理。
草草吃过一顿饭,宋拂章坐到案前。
在明亮的烛火下,他开始临摹前朝书圣留下来的拓本。
病了后,他的爱好或多或少发生了些转变。
以往他常跟别家的权贵子弟打马同游,如今连出门都不曾有过几趟,最多在府里别的地方转转。
宋拂章现今常做的是抚琴看书,焚香练字。
都是些不用花多少心神的闲事。
拓本是托好友给他带的。上头的字迹笔法内敛,不逐锋芒不显流俗,自成一派风骨。而宋拂章在临摹时,却是控制不住地在纵横捭阖间,流出遒劲有力的意味。
七八张宣纸被写满,一侧的蜡烛已是燃过了三分之二处。
给他磨墨的如镜,小声提醒他,“少爷,夜快深了,您还未沐浴,今夜还需得早些歇息啊。”
宋拂章把笔架好,“好,你先让人准备吧。这些宣纸我等会自己收拾。”
如镜按照吩咐下去。
*
沐浴过后,宋拂章视线往房内一角斜瞥一眼,骤然想起这屋里头还留着他娘让他好好对待的物什。
他仅着了白色中衣,缓步走到那断木的前方。
如镜依他所言,真是“好好供着”了。
下午一块端过来的托盘还留着,底下是紫檀木,上方是断木。
一块放在了书架上单独辟出的空里。
宋拂章双手合起拜了三拜,像当年去寺里拜佛的那副作态。
这是他最有诚心的样子,那他娘就没理由再说自己没放心上这种话了。
少顷,他把房内烛台吹灭,回到床上拉过锦被准备入眠。
接近熟睡状态的他,自动忽略了细小的异响。
那是在托盘里,断木轻微晃动,跟底下紫檀发出的摩擦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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