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空气厚重得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捂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老楼墙体渗出的潮湿霉味、廉价泡面调料包挥之不去的咸腻,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能将人脊梁一寸寸压弯的绝望。夕阳那点可怜的余温早已被冰冷的夜色吞没,唯有客厅角落那盏落满油污灰尘的落地灯还亮着,灯泡瓦数低得可怜,昏黄的光线病恹恹地瘫软在沙发一角,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给这逼仄的空间更添了几分破败和凄凉。
林池余蜷缩在自己房间门边那张小书桌前,他习惯性地、几乎是麻木地伸手去摸桌角充电的手机。
屏幕亮起的冷光短暂地刺破昏暗,像一道无情的探照灯,映出他眼底深处那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几乎磨灭殆尽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周遭一切的警惕。
点开。
没有加载的圆圈。
没有熟悉的内容。
只有一片空白。
刺眼夺目的白,空得彻底,空得残忍,空得像雪崩过后死寂的山谷,埋葬了一切生命迹象。那个名为“余故”的文档标题,像一座被遗忘的墓碑,孤零零地竖立在这片虚无之上。下方,本该是密密麻麻、耗费了他无数个失眠之夜、汲取着他所剩无几的情感与力气、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垒起来的世界,消失了。五万多字,都没了。
心脏像是骤然被扔进了冰窟最底层,猛地一缩,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空无感攫住了他,让他无法呼吸。紧接着,心脏又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停滞,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剧烈擂动,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牵扯着身上新旧交叠的伤痕一齐发出尖锐的抗议。他的手指冰凉,却异样地稳定,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关节和屏幕上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惨白的面孔倒影。刷新,退出,再点开,徒劳地在文件管理器的迷宫裡翻寻……冰冷的现实像一把生锈的、沾着冰碴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割开他的皮肉,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那个藏在手机深处、靠着它才勉强维持着精神不至于彻底崩溃的避难所,被人从外部彻底摧毁了,连一点残渣都没给他留下。
一股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般,从他的脚底板迅速蔓延而上,沿着脊椎一路侵蚀到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椅子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林池余猛地抬起头,他的视线不再是简单的看,而是像两束凝聚了所有绝望和冰冷恨意的实质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精准无比地钉死在厨房门口——周琰正拿着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灶台上经年累月的油污,动作迟缓而麻木,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彻底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厨房那盏同样昏暗的顶灯在她头顶投下浑浊的光晕,照亮了她眼角深刻的皱纹和眉宇间积年不化的愁苦。
几乎是同一时刻,周琰像是被那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烫了一下,停下了手中毫无意义的擦拭动作,转过头。四目相对,她看见了林余池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见了他死握着手机、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更看见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滚着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色绝望。周琰的脸上先是飞快地掠过一丝心虚和慌乱,像小偷被当场拿获,但随即就被一种更强烈的、焦躁的、色厉内荏的情绪所覆盖。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那眉头因为常年累月的抱怨和发愁,已经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她扔下抹布,脚步有些拖沓地走过来,旧拖鞋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停在他的书桌旁,身体微微佝偻着,试图营造一种威严,却更显出一种被生活压垮后的无力。
“又咋了?书不认真读,就知道摆弄你那破手机!”周琰抢先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焦躁和浓浓的不耐烦,“脸白得像纸!是不是又偷偷摸摸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紧握的手机,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证。
“我写的东西,”林池余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皮,没有任何起伏,却透着一种死寂的冰冷,“是不是你删的?”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被生活熬干了的浑浊里,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怜悯,但那里只有被质问后的烦躁和一种“你怎么就不懂事”的怨怼。
“哦!你说你胡编乱造的那些鬼画符?”周琰像是被点燃的炮仗,音调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一种被冒犯了的、急赤白脸的怒气,“我当是什么宝贝!下午看你手机丢那儿充电,屏都没锁,我就随手翻了翻!写的都是啥?啊?能当米下锅还是能当钱还债?”她越说越激动,手臂胡乱地挥舞着,仿佛要驱散空气中这些不切实际的幻影。“林池余!我跟你说了八百遍了!你现在脑袋里该想的是什么?是分数!是大学!是找个能来钱的正经工作!是挣钱!!!”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歇斯底里的绝望,“你睁眼看看!看看这个家!你爸那个天杀的扔下这一屁股烂债人影都没了!那些要账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他们今天能堵着你打,明天就能把咱娘俩撕碎了!你还有闲心弄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你脑子里进浆糊了吗?!”
她猛地往前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里是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无边的恐惧:“你成天魂不守舍地琢磨这些,成绩滑成什么样了你自己看不见吗?那点钱够干啥?够还利息吗?够咱们活命吗?!”她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形的重担压垮,“那些破故事能换来一分钱吗?我把它删得干干净净!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后给我收心!听见没有?!!”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横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没用的……不能换钱……死了这条心……”林池余极其缓慢地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一根接一根地扎进自己早已千疮百孔、麻木不堪的心脏最深处。这些将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精神世界贬低得一文不值、将他最后一点活着的念想彻底碾碎的话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千钧之力,将他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压断。
一股冰冷彻骨、而非滚烫的绝望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猛地冲垮了他内心那道早已摇摇欲坠的堤坝。十几年了。他像个透明人,像个影子一样活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他的恐惧,他的委屈,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喜好和渴望,在沉重的债务和母亲泪眼婆娑的期望面前,从来都不值一提。
但此刻,周琰那**裸的、将他视为唯一翻盘筹码和救命稻草的眼神,那将他灵魂深处仅存的一点光亮和温暖粗暴地定义为“没用的玩意儿”并亲手彻底抹去的举动,像一把生锈的、肮脏的锉刀,狠狠地、反复地锉刮着他早已裸露的神经和残破的心。所有这一切,所有支撑着他在这个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现实缝隙里艰难呼吸的、属于“林池余”这个个体本身的东西,在母亲这番歇斯底里的“有用论”和毁灭性的删除操作面前,被彻底地、残忍地、碾碎成了粉末,随风散去。
“砰——!!!”
一声巨响,如同压抑了万年的惊雷,猛地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屋里炸开!声浪撞击着四壁,震得窗框都在嗡嗡作响!
林池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狂暴而决绝,带着一股要与眼前一切同归于尽的毁灭性力量!身后的椅子被他巨大的力量狠狠带飞,沉重地、扭曲地砸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板上,发出刺耳欲裂的、令人牙酸的破碎声!
他站得笔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像一棵被狂风暴雨连根拔起、暴露在电闪雷鸣中的树苗,每一根枝条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十几年积压的沉默、隐忍、被忽视的委屈、不被当人看的窒息感,以及此刻精神家园被彻底摧毁、连一点灰烬都未曾留下的灭顶之灾,混合成一股滔天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地盯着周琰那张因为极度震惊和猝不及防而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的脸,双眼赤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血泪从中涌出,那目光中燃烧着的恨意、痛苦和彻底爆发的、不再带有任何温情的反抗烈焰,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同归于尽的决绝!
“周琰——!!!!”
一声嘶吼,带着从未有过的、撕裂声带的愤怒和被逼至绝境的、彻底爆发的绝望,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最凄厉的咆哮,猛地从林池余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扭曲、破裂,带着砂石摩擦骨头的嘶哑和血腥味,却蕴含着一种震撼整个空间的、毁灭性的力量!
“那是我的东西——!!” 他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从灵魂的裂隙中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肉和灵魂的碎片,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被彻底践踏为人尊严的巨痛,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向周琰,砸向这个冰冷的世界!“你眼里……除了钱!除了债!除了你那点可怜的面子!还有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像是破风箱在拉扯,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变得尖利刺耳,穿透灵魂,“我是你儿子!不是你还债的牲口!!不是给你脸上贴金的工具!!!”
他指着那刺眼的、空白的手机屏幕,手指因为极致的激动和绝望而剧烈地痉挛着:“你删掉的……是什么?!是我的命!是我还能觉得自己是个人、还能喘口气的地方!是我的命!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啊!!!” 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再也无法挽回的破碎。
这积蓄了十余年、在沉默中发酵至绝望的第一次爆发,如同沉寂的死火山核心积累了万年的毁灭性能量骤然喷发。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冰封的堤坝,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被彻底否定存在价值的绝望,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周琰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强硬、怒气以及“为你好”的虚伪面纱,在这声震耳欲聋、直指核心、彻底撕碎所有伪装的嘶吼和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流着血泪般的赤红眼睛面前,瞬间被焚烧殆尽,荡然无存!她像是被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儿子彻底吓傻了,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片空白的、巨大的震惊。
这巨大的冲击让她身体猛地剧烈一晃,下意识地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拖鞋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而慌乱的噪音。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些准备了千百遍的斥责、抱怨、哭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猝不及防的、被彻底掀翻的恐慌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巨大的茫然无措。
但林池余没有再给她任何一秒的反应时间,也没有再看她一眼。那惊天动地的爆发似乎耗尽了他体内最后一点热气与力气,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所谓的“家”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他猛地一把推开僵立在身前的母亲,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客厅里,在周琰僵立如同雕像的注视下,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灵魂彻底破碎后的悲鸣,头也不回地冲向大门。他粗暴地、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防盗门,单薄的身影瞬间便被门外那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色所吞没。
那背影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步却都踏得决绝,仿佛要将过往十几年所有被强加的枷锁、所有被忽视的疼痛、所有被碾碎的尊严,都狠狠地踩进脚下冰冷的水泥地里。
防盗门在他身后沉重地、缓慢地自动合拢,最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清脆,而冰冷。
像最终落下的铡刀。
屋内,只剩下死一般的、绝对的寂静。
冰箱压缩机单调而持续的嗡鸣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以及。
手机屏幕上。
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虚无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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