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烬彻底熄灭,城市沉入一片灰蓝色的暮霭。林池余拖着那条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跟在周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得像两具移动的墓碑,穿过狭窄肮脏的巷弄,最终停在一栋墙皮剥落、散发着潮湿霉味的老旧居民楼前。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只有尽头一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透出昏黄的光晕——那是周琰在外面自己租的房子。
周琰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她猛地推开门,劣质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混合着泡面、陈旧家具和淡淡烟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逼仄的客厅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暗。周琰没有开大灯,只是“啪”地一声按亮了茶几上一盏光线微弱、蒙着灰尘的台灯。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映出她脸上残留的、因办公室那场歇斯底里而显得异常苍白的疲惫,以及那双依旧燃烧着不安和怨怒的眼睛。
她没有坐下,而是猛地转身,堵在狭窄的过道口,背对着那扇关不严实、透进邻居家电视噪音的房门。她死死盯着慢一步走进来的林池余,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一种强制压抑后的、冰冷的尖锐:
“现在,没有外人了。你告诉我,林池余,”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脸上的淤青,“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伤,到底怎么来的?是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是不是那些人找上你了?!”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恐惧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林池余站在昏暗的光影交界处,半边脸隐在黑暗里。他没有看周琰,视线落在墙角一处渗水的霉斑上。沉默了几秒,就在周琰的呼吸再次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变得急促时,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林敏舟的债主。他们堵我,要钱。说父债子偿。不给,就打。”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手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周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睛里那点强装的冰冷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和……一种林池余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扭曲光芒。
“他们……他们找你了……他们真的找你了……” 她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她的头顶。但下一秒,这恐惧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瞬间转化为一种歇斯底里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狂怒。
“钱呢?!” 她猛地扑上来,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林池余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校服布料里,疯狂地摇晃他。胃部被牵扯传来熟悉的绞痛,林池余闷哼一声,却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根钉在地上的铁桩。她嘶喊着:“他们要钱!钱呢?!你身上有没有钱?!拿出来!快拿出来!给他们!给他们啊!!”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给他们钱就能暂时打发他们走!就能消停一阵子!快拿出来啊林池余!!”
林池余被她摇得伤口剧痛,胃里的抽搐也更鲜明,但他眼神冰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陷入疯狂的女人。他任由她摇晃,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钱。我说了,没钱。”
“没钱?!你怎么会没钱?!” 周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指责,“你爸跑了!一分钱没留!我天天累死累活打那点零工够干什么?!够填那个无底洞吗?!够我们活命吗?!” 她突然松开手,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转圈,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撕扯,“他们今天堵你要五千!明天呢?!后天呢?!他们会一直来!一直来!直到把我们逼死!!” 她猛地停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池余,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或愤怒,而是一种混合着绝望、贪婪和某种病态渴望的浑浊光芒。
“你……你肯定有办法……” 她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林池余,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诱哄般的低语,却又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急迫,“林池余,你听着……你帮帮妈妈……帮帮这个家……你去找他们……跟他们说……说再宽限几天……或者……” 她的目光变得闪烁而游离,像是在搜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者,你有没有认识什么……能弄到快钱的人?路子?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启动资金就好……”
启动资金?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池余脑中混沌的迷雾。他猛地想起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周琰最近总是很晚回家,身上带着陌生的烟味;家里一些稍微值点钱的小物件不知何时不见了;她接电话时总是躲进厕所,声音压得极低,有时会传来压抑的、神经质的笑声,有时则是带着哭腔的咒骂……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的锐利,穿透周琰脸上那层歇斯底里的伪装,落在了她身后那张堆满杂物的旧茶几上。就在那盏昏暗台灯的光晕边缘,一个东西静静地躺在几袋廉价速食面旁边。
那是一个小小的、廉价的、塑料制成的骰子。颜色俗艳,边缘已经磨损。它不属于这个家。它更不该出现在周琰的视线范围内。
林池余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周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骰子。她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取代。她像触电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骰子,紧紧攥在手心,藏到身后。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抖,脸色惨白如纸。
“你……你看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虚张声势和极度的恐惧,比刚才索要钱财时更加尖锐刺耳,“跟你没关系!快说!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弄到钱?!没有钱我们都得死!!!
林池余看着她。看着她紧攥在身后、指节发白的手。看着她眼中那因为赌博而点燃的、混杂着贪婪与恐惧的疯狂火焰。看着她被债务和赌瘾双重绞索勒得濒临崩溃的扭曲面孔。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绝望,缓缓地从他脚底升起,淹没了四肢百骸。胃部的绞痛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曾几何时,他胃痛难忍时,那个胆小却温柔的母亲会一边急躁地数落他不好好吃饭,一边用微凉的手替他轻轻揉着肚子,嘴里反复念叨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老话:“忍一忍,小池,爱是长生药,可以治百病……” 那时,即使生活艰难,那点微薄的“爱”似乎真能暂时止痛。
原来如此。
林敏舟欠下的赌债黑洞,吞噬的不仅是金钱和安稳,还有人心。那个曾经虽然疲惫暴躁、但至少眼神里还有一丝温存和清明的母亲,也被这黑暗拽了下去,拽进了另一个同样致命的深渊。她向他要钱,不是为了应付债主,是为了填她自己那个新生的、同样贪婪的赌窟。
这个“家”,这个破旧的出租屋,早已不是避风港。它是停泊在风暴中心、船板朽烂、船舱漏水的破船。而船上仅剩的两个人,一个在疯狂地挖掘船板试图找到根本不存在的宝藏,另一个则只是沉默地看着海水漫过脚踝,眼神冰冷,等待着最终的沉没。
林池余没有回答周琰歇斯底里的追问。他缓缓地、动作有些僵硬地,绕过像一尊恐惧雕塑般僵立在那里的母亲,走向另一个不常用的房间。他关上了那扇薄薄的、几乎不隔音的木板门。
木门隔绝了周琰粗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
木门隔绝了那个被攥得发烫的骰子散发出的、绝望的气息。
木门也隔绝了窗外城市冷漠的灯火。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狭小空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偶尔掠过墙壁。他抬起手,用力按住抽痛的胃部。那里,被混混殴打时留下的伤口早已结痂,但此刻,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下,仿佛有更深的、看不见的裂痕,正渗出冰冷的、名为绝望的血液。而那剂曾以为能治愈一切的长生药,早已变质,腐臭,消失在母亲疯狂的眼眸深处。
风暴,从未如此真实地、从内到外地,将他彻底包围。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债务,还有足以腐蚀灵魂的毒。而母亲,已经陷进去了。这个所谓的“家”,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一个同样冰冷的、正在沉没的陌生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