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傍晚,天气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苔九里黏腻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尘土和远处垃圾堆隐约的腐臭味,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夕阳的余晖是浑浊的橘红色,透过低矮破败的民房间隙,勉强照亮那条坑洼不平、堆满杂物的窄巷。
林池余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中考前的最后一批复习资料和模拟卷。校服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他目不斜视,快步穿过巷子,径直走向那栋熟悉的、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外墙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有几扇窗户的玻璃碎了,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透着一股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破败与麻木。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钝响。角落里堆着些不知名的废品和空酒瓶,散发着一股隔夜的馊味。
林敏舟不在一楼。
他没有停留,沿着外侧狭窄陡峭的楼梯快步向上走,楼梯扶手上积满了灰。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混合着高度白酒的辛辣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如同滚烫而黏稠的潮水,猛地扑出来,将他彻底淹没。这气味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和……异常。
他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被汗水浸湿的额发黏在额角,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却像淬了冰。他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鼻尖,像是在冷静地分析这复杂气味的异常构成——超出了寻常的酒臭和脏乱。
屋里比外面更加闷热,空气凝滞得像块脏抹布,死死捂住了口鼻。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浑浊的光,那恶臭的源头似乎就在里面。
他已经很久没在一楼见过林敏舟了,通常那个男人只会醉倒在一楼的某个角落或者干脆不见踪影。二楼,是他划给自己的、相对清净的角落,虽然这清净薄得像层纸,一戳就破。但此刻,那股毁灭性的气味明确地告诉他,异常发生在他的领域。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卧室门。
更加具象化的、几乎能摸到的恶臭劈头盖脸地砸来,强烈到让眼球都感到酸涩。
房逼仄而凌乱,但这份凌乱是他所熟悉的。一张旧书桌,一张木板床,床上是洗得发白的床单。然而,所有的常态都被地上那个巨大的、不和谐的存在彻底撕裂了。
林敏舟就仰面躺在那脏污的水泥地上,就在书桌和床之间的空隙里。他穿着一条看不清本色的破旧背心和大裤衩,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四肢僵硬地摊开。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嘴巴大张着,露出黄黑的牙齿,眼睛浑浊地圆瞪着,定格着某种临死前的巨大痛苦和彻底的茫然。一只枯瘦得像鸡爪的手还死死抓着一个透明的廉价白酒瓶,瓶口对着地面,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暗黄色的呕吐物从他的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在地板上凝固成一滩令人不敢直视的污秽。几只苍蝇嗡嗡地围着那摊污秽和他已经开始肿胀发亮、呈现诡异光泽的皮肤兴奋地打转。
空气死寂。只有苍蝇持续不断、令人极端烦躁的嗡嗡声,是这死亡图景里唯一的背景音。
林池余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甚至是带着一种冷酷的审视感扫过这一切。他的视线在那双圆瞪的、彻底失去焦距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在那摊昭示着痛苦死亡的呕吐物和那个空酒瓶上停留了两秒。没有惊骇,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明显的生理性反胃。他的表情像是在验算一道步骤丑陋、但答案极其明确且无法更改的证明题——答案是“死亡”,原因“酒精中毒”,过程“极度痛苦”,结论“彻底终结”。甚至,在那冰冷的审视深处,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
他抬步,走进这个闷热如同地狱蒸笼的房间。拖鞋踩在黏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小心翼翼地、精准地避开地上的污秽,走到尸体旁边。
离得更近了。那股混合着酒精、胃酸、**食物和□□最初**产生的甜腻气味几乎具有了实体,灼烧着他的鼻腔和喉咙。闷热让气味分子更加活跃,无孔不入。额角的汗水汇聚成滴,顺着他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
他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冷静地、精准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欲,按向林敏舟颈侧那暴露出青色血管的、已经变色肿胀的皮肤。
触感冰冷、僵硬,像按在了一块浸透了酒精和死亡气息的劣质橡胶上。没有任何生命的搏动。死亡的冰冷透过指尖传来,异常清晰。
他收回手,手指在污浊的空气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感知和确认那残留的、绝对的死亡触感。然后,他站起身,目光在那张狰狞可怖、写满了不堪与痛苦死亡痕迹的脸上最后停留了片刻。那双曾经充满酒醉后暴戾、贪婪或空洞茫然的眼睛,此刻什么也映不出了,只倒映着窗外浑浊的天光,像两颗蒙尘的、肮脏的玻璃珠子。
林池余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长睫毛被汗水濡湿,粘在一起。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一个需要被暂时忽略的、碍事的障碍物。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又放下了。
林敏舟死了。
他终于死了。
他像往常每一个放学回家的傍晚一样,先是走到那扇用胶带粘着的破窗前,动作因为闷热和某种无形的压力而显得有些迟缓,但他还是用力将其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然而,窗外涌入的空气同样闷热污浊,带着隔壁炒菜的油腻味和更远处的垃圾味,并未带来丝毫缓解,反而让苍蝇的嗡嗡声更响了。
他走到墙角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脸盆架旁,拿起那个印着褪色红喜字的旧搪瓷盆,从旁边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舀出一点冷水。他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洗了手和脸,打了两遍那块用得小小的、滑腻的肥皂,用力搓揉着指尖,仿佛要洗掉那并不存在的死亡触感,冲干净,再用搭在盆架边上、已经发硬发黄的毛巾擦干脸和手。每一个步骤都冷静得异乎寻常。
做完这些,他走到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冰箱前,打开。冰箱发出沉闷的嗡鸣,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半盘吃剩的、已经干硬并发黄的炒青菜,两个鸡蛋,还有几瓶最便宜的啤酒。他拿出那半盘青菜,看了看,上面已经有了细微的霉点。他沉默地将它倒进墙角一个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他拿出一个鸡蛋,又找出半把干挂面。
他走到门口那个小小的、满是油污的煤球炉子旁,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蹿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他往锅里倒了点水,水很快烧开,他下了面条,又卧了个荷包蛋。整个过程,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地上那个方向一眼,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后不是他父亲的尸体,而只是一件散发着恶臭、暂时无法处理的大型垃圾。
面条的蒸汽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恶臭,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烟火气。他盛出面条,端到门外廊下那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小马扎上,沉默地坐下,低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混杂着屋内苍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在这闷热、死寂、被死亡气息包裹的破败二楼廊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诡异和冷硬。
他就这样,在闷热、恶臭和死亡的同榻而眠中,沉默地、冷静地吃完了那碗没有任何额外调味、只卧了一个蛋的清汤挂面。仿佛这只是千百个寻常夜晚中的一个,仿佛只是在补充维持生命运转所必需的能量。
天色彻底黑透了。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炉火熄灭后残余的一点暗红灰烬,和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那个可怖的、人形的轮廓。蚊虫被气味和热度吸引而来,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叮咬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痒痛。
他没有开灯,没有打电话,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悲伤”或“恐惧”或“慌乱”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下的小马扎上,背对着屋内的黑暗,像一尊被遗忘在末日废墟里的、沉默而冰冷的石像,与死亡和虫豸共享着这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夏夜。
偶尔,他会抬起眼,望向被窄巷切割成一条的、灰紫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夏夜天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起了这个男人酒醉后砸过来的酒瓶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是想起了更久远之前,某个模糊的夏天里或许也曾有过的一小块冰镇西瓜的、虚幻的甜?还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大脑被这极致的闷热、恶臭和巨大的荒诞感所麻痹,一片空白地、仅凭本能地,等待着这个漫长的、与死亡首次正式会面的夜晚过去?
后半夜,气温略微下降,但依旧闷热。汗水一次次浸透了他的旧T恤,贴在身上,又黏又凉。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只是偶尔抬起手,机械地驱赶一下围绕不休的蚊蝇,动作精准而节省体力。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
当远处天际开始泛起模糊的鱼肚白,巷子里传来早起摊贩拖动板车模糊的响动时,林池余才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闷热,身体有些僵硬发麻。他走进屋里,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彻底冰冷僵硬的尸体,径直从书包里拿出今天要交的最后一份模拟试卷,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答案,然后平整地放进文件夹。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校服,用盆里剩下的冷水再次洗了把脸,用力抹去一夜的疲惫和黏腻。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前,最后看了一眼林敏舟那张在晨光微熹中更显肿胀青紫、爬满了苍蝇和死亡痕迹的脸。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甚至比昨夜更加冰冷和……空旷。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那个老旧得掉色的木质茶几旁,拿起了那个塑料壳子的旧电话听筒。手指平稳地、没有任何颤抖地、一个一个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去,冷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和空洞,清晰地报出这里的地址,“……有人死了……嗯,应该是酒精中毒……已经没呼吸了,身体完全僵了……好。”
他挂断电话,放下听筒。背起那个沉甸甸、装着所有中考复习资料的书包。走到门口,换上了那双旧球鞋。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没有锁,也没有再看屋内一眼。
狭窄的巷子开始苏醒,弥漫着清晨的尘埃、煤烟和生活的气味。他一步一步,平稳地走过坑洼的地面,初升的阳光斜照在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而挺直得近乎倔强的脊梁。
只是在他走出巷口,即将汇入渐渐嘈杂的、属于生者的街道时,那只垂在身侧、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汗湿的掌心皮肉里,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形的、带着细微刺痛的痕迹。
林池余从小就记得闷热的苔九里,吵闹的父母,无声的哑街都是不好的。只有外婆才会对他好。
小时候他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
我讨厌苔九里的夏天,
也讨厌林敏舟和周琰,
但是隔壁的芳姨不讨厌,她对我很好。
但是近年来芳姨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乐观,早就住院了。
苦尽甘来,林敏舟死了。
也许死去的不止林敏舟,还有林池余腐烂的童年,以及苔九里破碎不堪的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