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教学楼里荡开层层喧闹的涟漪。学生们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喧哗声、桌椅碰撞声、嬉笑打闹声瞬间填满了走廊。林池余照例拖到最后才起身,等到人声渐息,才独自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旧书包,慢吞吞地融入稀疏冷清的人流。夜色浓重如墨,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随着步伐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像一道沉默的、挥之不去的陪伴。
他走到居民楼前,推开那扇沉重的单元门,楼道里死寂一片,声控灯因他的脚步声亮起,投下冷白的光,映照出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响,一步,又一步,敲击着寂静。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细微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转动——门开了。玄关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大的空间留给模糊而浓重的阴影。没有电视的嘈杂声,没有周琰迎上来的询问,甚至没有那个小身影哒哒哒跑来的欢快脚步声。一种过分的、令人不安的寂静笼罩着这个所谓的“家”,空气凝滞,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生活。
林池余蹙了蹙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浮上心头,取代了平日里的麻木。他沉默地换好鞋,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滑进客厅,目光习惯性地在黑暗中扫视。
视线所及,让他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定格。
沙发上,那个平时像只永动机般活泼好动、叽叽喳喳个没完、让他时常觉得烦躁的小女孩,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小小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垫里,身上只胡乱盖着一条薄薄的空调毯。她背对着他,缩成小小的一团,显得异常脆弱和安静。没有睡前故事的软语呢喃,没有抱着那只旧玩偶的嬉笑,只有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彻底的死寂。
这太不寻常了。
林池余站在原地,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团小身影上,胸腔里某种陌生的、极其细微的情绪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像是极寒冰层最深处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几乎无法感知、却确实存在的涟漪。
他犹豫了几秒,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生硬地开口,声音在过分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的刺耳:“……喂。”
没有回应。连一丝翻身的动静都没有。那片沉寂像是在无声地膨胀。
他抿紧了苍白的嘴唇,脚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缓慢地绕到了沙发前面。
吴望舒的小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脸颊是不正常的、异常鲜艳的潮红,像熟透过头即将腐烂的苹果,嘴唇却干燥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即使在睡梦中,那双秀气的小眉毛也紧紧拧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长长的睫毛被生理性的泪水濡湿,黏成一绺一绺。她看起来难受极了,脆弱得像一件即将碎裂的琉璃。
“……吴望舒。”他提高了些许音量,叫了她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紧绷,像一根被拉直的钢丝。
这一次,小女孩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那双平日里总是亮晶晶、盛满了无忧无虑的好奇和烂漫天真的笑意的大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水雾,涣散而无神,失了焦距。她费力地聚焦了好一会儿,朦胧的视线才勉强认出眼前这张熟悉又冷硬的脸庞。
“……哥哥……”她发出一点气若游丝、微不可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的哭腔,却又因为极度虚弱而软糯得让人心头发紧,像羽毛轻轻搔过,“年年难受……好热……头晕晕的……这里……痛……”她的小手无力地抬了抬,试图指向自己的喉咙和额头,动作绵软,然后却又像失去了所有支撑般,软软地垂了下去,搭在毯子边缘。
林池余盯着她看了足足两秒,那双总是淡漠孤冷、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石子投入深潭瞬间的涟漪,迅速消失不见。他伸出手,动作显得有些迟疑和僵硬,仿佛要去触碰一件极其易碎的、并且他从未学习过该如何正确对待的珍宝。他的手背带着从室外沾染的夜间的凉意,飞快地、几乎是试探性地贴上了年年滚烫的额头。
好烫!
那惊人的、骇人的热度像一块刚刚熄灭却依旧灼人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狠狠烫了他一下,与他手背冰凉的皮肤形成尖锐而可怕的对比。他猛地缩回手,指尖甚至残留着那恐怖的体温。心头那点异样的、陌生的感觉瞬间被一种明确的、沉甸甸的、冰冷的认知所取代——她发烧了,而且烧得非常厉害,远超他有限的、关于病痛的认知范围。
他立刻抬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而焦灼地扫过整个客厅、餐厅、厨房……每一个角落都空无一人,死寂无声,只有家具冷漠的轮廓。
现在,这个空旷、冰冷、缺乏人气的房子里,只有他和这个烧得神志不清、脆弱不堪的小不点。
林池余的眉头死死锁紧,几乎拧成一个结,下颌线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紧绷。他站在原地,有片刻罕见的、近乎空白的手足无措。暴力、寒冷、饥饿、孤独、恶意的咒骂……这些是他生命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敌人”,他知道如何用沉默、坚硬和拳头去对抗,甚至麻木地承受。但这种柔软的、滚烫的、来自一个如此脆弱生命的、毫无征兆的病痛,完全在他的经验和防御体系之外,像一种未知的攻击,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慌乱。
就在这时,年年又发出一声难受的、细弱得像小猫哀鸣般的呻吟,小身体因为高热带来的不适而微微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可怜又无助,仿佛随时会熄灭。
这一声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像一根尖锐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池余那层冰封的、坚硬的外壳。一种超越理智思考的、近乎原始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对“生命正在流失”的本能反应,猛地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
他快步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闹。他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浸透冷水,用力拧得半干,冰冷的水珠溅到他脸上,手指被冻得有些发红,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回到客厅,他俯下身,动作依旧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笨拙,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毛巾折叠好,敷在年年滚烫的额头上。冰冷的刺激让年年似乎获得了一瞬间的缓解,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叹息般的哼唧,眉头似乎舒展了一毫米。
但这短暂的、表面的缓解显然于事无补,那高热依旧在她体内肆虐。
林池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冷漠地、不紧不慢地走着。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烧得小脸通红、呼吸愈发急促的年年。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尽管语调依旧生硬干涩,缺乏温度:“喂,听得见吗?得去医院。”
年年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失焦,水蒙蒙一片,似乎无法理解他话语的含义,只是本能地因为难受而哼唧。
林池余不再多言,语言在此刻显得多余。他拿起沙发上随意放着的一件年年的小外套,又用那条薄毯将她严严实实地裹紧,像包一个脆弱的包裹,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呼吸艰难的小脸。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沙发,小心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这个柔软得像一团火、又轻得像片羽毛、却承载着沉重病痛的小身体背到了自己还算宽阔的背上。
年年很轻,但那份因为高热而带来的惊人脆弱感,以及她全然依附在他背上所带来的、陌生的责任感,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比任何物理重量都更让他感到步履维艰。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旧书包,锁上门,快步融入了门外浓重而寒冷的夜色之中。
去社区医院的路不算远,但夜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穿过街道。年年伏在他并不算厚实的背上,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的肩颈处,滚烫的呼吸一阵阵、绵软地喷在他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烙铁般提醒着他背上的负担。她偶尔会因为极度的难受而发出细微的、小猫一样的呜咽,或者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妈妈”或“难受”。林池余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显示出咬合的力度,尽可能稳地加快脚步,夜风吹起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陌生的、焦灼的燥热和隐隐的恐慌。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小小的心脏隔着几层衣物和毯子,快速而无力地、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背心,那节奏慌乱而脆弱。
医院的急诊室灯火通明,与外面的黑夜形成鲜明对比,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各种细微的声响——低声的交谈、压抑的咳嗽、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林池余像个被上好发条的、沉默而高效的机器,用最简短的词语、近乎冷漠的语气回答医生和护士的问题,缴费、取药,动作利落得与他年轻疲惫的外表以及此刻的情境有些不符。只是他始终紧绷着脸,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惯有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隐藏得很好的紧张。当护士拿着明晃晃的针头走向年年时,他看着那尖细的金属反射着冷光,即将刺入她细嫩白皙的手背血管,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仿佛那针尖也刺痛了他,但很快又强迫自己转回来,死死盯着,仿佛在监督这个过程,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安全,或者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责任。
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年年疼得猛地一颤,哭叫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充满了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小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林池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温柔的安抚,而是有些笨拙地、带着点强制性地、轻轻地按住了她没有扎针的那只小胳膊,低声道:“……别动。”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却奇异地让怀里的小人儿的挣扎减弱了一些,只剩下无助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直到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顺着细长的塑料管缓慢而稳定地流入年年的血管,看着她因为哭闹疲惫和逐渐发挥的药效而终于沉沉睡去,烧红得骇人的小脸似乎终于褪去了一些可怕的色泽,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一些,林池余才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般,缓缓地、几乎是坍塌般地在一旁冰冷的塑料椅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睡。就那样僵直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个忠诚却疲惫的守卫,守着她。目光每隔一会儿就会机械地扫过输液瓶里逐渐下降的透明液面,计算着时间;扫过她沉睡中依然微蹙眉头的小脸;扫过医院走廊里惨白的、毫无温度的灯光和偶尔经过的、面容模糊匆忙的人影。时间在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和点滴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深夜的医院冰冷而寂静,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也包括他内心那片无人能知的、混乱而陌生的荒原——那里有疲惫,有厌烦,有一丝残留的恐慌,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松动。周琰期间打护士站的电话找来,焦急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哭腔和嘈杂的背景音,他只是对着话筒硬邦邦地、毫无情绪地回了句“在打针,烧退了点”,就近乎无礼地挂了电话,不愿多言。
天快蒙蒙亮时,窗外的夜色开始泛起灰蓝,瓶里的药液终于滴尽。护士来动作熟练地拔了针,用棉签按住小小的针眼。年年的体温降到了低热状态,睡得越发安稳沉静,小脸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柔嫩。周琰和吴言才风尘仆仆、满脸疲惫、愧疚和担忧地匆匆赶到病房。周琰看着儿子苍白如纸、写满疲惫的侧脸、眼下的乌青和干裂的嘴唇,再看看女儿终于安静睡去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杂着心疼、后怕和歉意,想上前拥抱他或者说些什么感激或安慰的话。
但林池余在她靠近之前就猛地站了起来。一夜未眠和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如同迟来的海啸般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胃里空得灼痛,泛起阵阵恶心。他极其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避开周琰伸过来的手和那双泪眼,甚至没有看刚刚赶到、神色复杂的吴言一眼,只是抓起旁边椅子上自己那个旧书包,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倦怠:
“我上学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没有接受感谢或安慰,没有诉说一夜的奔波,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眼神,他径直转身,快步走出病房,背脊挺得笔直僵硬,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漫长而令人极度疲惫的任务,用一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门,将身后一夜的混乱、焦灼、母亲的眼泪和那一点点难以言喻的、陌生的触动,全都彻底地关在了身后,与他无关。
清晨的空气冰冷而清新,带着寒意,吸入肺部刺得发疼。他一夜未合眼,又饿又累,头重脚轻地走在逐渐苏醒的街道上,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早自习的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嗡嗡嗡的读书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地传入他耳中。他几乎是瘫软在自己的座位上,连拿出书本的力气都耗尽了,胃里空得一阵阵抽搐绞痛,只想就此闭上眼睛,彻底隔绝这一切喧闹和光亮。
方程踩着早读铃响的最后几秒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和刚买早餐的、诱人的油烟味,活力十足、动静极大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习惯性地用胳膊肘亲昵地捅了捅他:“欸,池余,早饭吃没?我今天买多了煎饼果子,分你一个?加了俩蛋,绝对管饱!贼香!”
林池余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抬都抬不起来,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沙哑破碎的声音:“……不吃。”
方程这才凑近了,仔细看他,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纸,眼下是浓重得吓人的青黑色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透支了的疲惫,比通宵打架挂了彩还要萎靡不振。“我靠,你咋了?”方程皱起眉,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直白担忧,“昨晚通宵刷题了?卷死谁啊你这是!身体不要了?”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带着点强硬的关心,把那份还热乎喷香、散发着食物诱人香气的煎饼果子强行塞进林池余冰冷的桌肚里,“赶紧的,趁热吃了,一会儿老班的课你要是敢睡着,非得被拎出去罚站不可。听见没?”
林池余连摇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胃里空得灼痛,却又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只觉得那香气腻人。他只是含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依旧维持着趴伏的姿势,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构成的狭窄黑暗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方程的关心、食物的香气和整个世界的喧嚣。
方程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疲惫到极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样子,只当是好友学习太拼命把自己累垮了,无奈地摇摇头,嘀咕了一句“服了你了,学魔怔了”,便自顾自啃起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心里盘算着放学后非得拉他出去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不可,绝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他完全不会想到,身边这个孤僻冷硬、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会死读书的好友,刚刚独自经历了一个怎样兵荒马乱、与他平日截然不同的夜晚,守护了一个他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柔软而脆弱的小生命。而那份被林池余深藏在冰冷外表与极致疲惫下的、关于这个“新家”和那个“妹妹”的复杂难言的秘密,也在这个平凡又饥饿的清晨,无声地又刻下了一道更深的、无人知晓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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