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稠密的乌云早已吞噬了最后一丝星光,将整座城市捂得严严实实,空气闷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沉沉压在人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在地毯上圈出一小片暖色,却无力穿透四周涌来的庞大黑暗,反而衬得房间其他地方愈发深邃莫测。
林池余盘腿坐在那圈光晕的边缘,背脊微弓,像一尊沉默而固执的石像,顽强地钉在自己的领地里。他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册和凌乱的草稿纸几乎将他淹没,指尖的笔在纸面上快速而焦躁地划动,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成为他对抗这无边寂静与内心躁郁的唯一武器。周琰和吴言又有不得不去的晚间应酬,偌大的、装修精致的房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和那个小小的、永远不安定的因素——吴望舒。
起初,寂静是相对完整的,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压抑轻微的呼吸声。隔壁年年的房间里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玩具碰撞的微响,或是小女孩模仿动画片角色、自顾自哼唱的、不成调且吐字模糊的儿歌片段,但很快又会归于平静,仿佛那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背景音。
然而,变故总在不经意间猝然降临。
第一声闷雷从极遥远的天际闷闷地滚来,如同巨兽在深渊之下的低吼,沉闷而充满威胁,预示着某种不安。客厅的灯光似乎都随之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仿佛电流也受到了惊吓。
林池余写字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眉心几不可查地拧起一个烦躁的结。他厌恶这种失控的、巨大的、毫无规律的噪声,它们总是不合时宜地蛮横打断他高度集中的思绪,粗暴地搅乱他好不容易才构建起来的、用以隔绝外界(包括这个“家”)的心理屏障。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猛地撕裂了窗外厚重的夜幕,瞬间将摇曳的树影和屋内所有家具的轮廓都照得狰狞毕露,如同曝光过度的相片,又倏然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令人悬心的、短暂的死寂。
“轰隆——!!!”
惊天动地的炸雷几乎在同一时刻狠狠劈下,仿佛就精准地砸在这栋楼的楼顶,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连带脚下的地板似乎都传来微弱的震颤。
“呜……”
主卧室的方向立刻传来一声被吓坏的、细弱可怜的呜咽,随即是慌乱的光脚丫啪嗒啪嗒踩在冰凉地板上的声音,急促、凌乱,透着无助的恐惧。
林池余的笔尖在纸上狠狠划出一道突兀断裂的长痕,刚刚理清的解题思路被这噪音和干扰彻底斩断,溃不成军。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烦躁瞬间涌上头顶,让他额角的青筋都抑制不住地微微跳动。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强行将注意力拉回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上,但门口那细碎而持续的动静像苍蝇一样萦绕不散,让他根本无法忽视。
他的房门被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推开了一条缝。吴望舒小小的身影嵌在门缝的阴影里,怀里紧紧勒着她那个耳朵都快掉下来的、脏兮兮的旧兔子玩偶,穿着印有褪色小草莓的睡裙,赤着脚,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渺小无助。她的小脸吓得没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令人厌烦的活力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惊恐的泪水,像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瑟瑟发抖的小鹿。又一道闪电掠过,惨白的光照亮走廊,她吓得猛地一缩脖子,带着浓重哭腔颤声喊道:“哥哥……打雷……好响……年年怕……年年好怕……”
林池余从令人头昏脑胀的题海中猛地抬起眼,眼神因为极度专注被打断而冰冷得骇人,里面淬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不耐与愠怒。雷声的余威和小孩尖锐刺耳的恐惧糅杂在一起,疯狂地挑战着他本就因睡眠不足和堆积如山的压力而濒临极限的脆弱神经。
“回去。把门关上。”他声音压得很低,沉滞得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他甚至吝啬于多看她一眼,视线迅速落回草稿纸上那片狼藉,试图重新捕捉那断掉的思路,仿佛她的恐惧、她的存在,只是一种毫无价值、令人极度厌烦的打扰。
“轰隆!”又一声惊雷毫不留情地炸响,似乎比先前更近,更猛烈。
年年“哇”地一声彻底哭了出来,最后那点可怜的心里防线被彻底击溃。她不再是仅仅站在门口,而是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房间,仿佛离他这个冰冷的气场中心近一点,就能多获得一丝虚无缥缈的安全感。她站在他旁边,不敢靠太近,小手怯生生地、试探地伸出来,想要去勾他垂在身侧的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滚,声音破碎不堪:“哥哥……真的好可怕……呜呜……小池哥哥,能不能……能不能让年年在这里睡……就一会儿……年年保证很乖……绝对不出声……”
衣角被那带着颤抖和泪痕的小手轻轻扯动,微弱的力道却像点燃了导火索。林池余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名为“耐心”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他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冰冷的刀片,几乎要把她钉在原地,因为睡眠不足和堆积如山的复习压力而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我说话你听不懂吗?!回去睡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骇人的凶戾,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你看不见我很忙吗?没空理你!回你自己房间去!”
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有威慑力,刻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更加狰狞,嘴角下撇,恶狠狠地追加了一句,试图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彻底断绝念想:“再吵我就把你扔到阳台上去!让雷把你抓走!听见没有!”
这话对于一个被雷声吓破胆的四岁孩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残忍至极。年年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可怕的话语吓得瞬间噤声,连哭都忘了,只是睁大了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小嘴瘪得厉害,努力不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整个小小的身体却因为极力压抑恐惧和巨大的委屈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无助飘零、即将碎裂的叶子。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瞬间映亮他冰冷得近乎残酷的侧脸线条,和她惨白挂泪、写满无助与茫然的小脸。
雷声沉闷地滚过,房间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死寂,只剩下窗外越来越急促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的声响,和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抹去的、细微到极致、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一声声,像无形的、冰冷的小钩子,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林池余看着她那副想哭不敢哭、吓得魂不附体却连靠近他寻求安慰都不敢的样子,看着她拼命忍住颤抖却止不住的模样,胸口那股熊熊燃烧的无名火突然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浇熄了大半,只留下嘶嘶作响的白烟和一种……更深的、无处发泄的烦躁,一种对自己刚才那番口不择言的、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和深究的懊恼。他极其败坏地、近乎暴躁地“啧”了一声,猛地转回头,手指用力地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在与内心某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冲动做激烈的斗争。窗外的雷声似乎终于肯渐渐远去,变得沉闷了些,间隔也变长了。但那细弱的、压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抽噎声却像最细的针一样,持续不断地、精准地扎着他的耳膜,比雷声更让人难以忍受。
最终,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抵抗,也耗尽了所有争执的气力,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粗暴地用手中那支快被捏变形的笔杆,狠狠戳了戳自己床的方向,声音依旧又冷又硬,充满了不耐烦的威胁意味,但说出的话却已然变了质:“烦死了!不准哭!立刻给我闭嘴!”他凶巴巴地命令道,每一个字都像砸出来的,“要躺就滚上去安静躺着!不许出声!不许动!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真把你丢出去!说到做到!”
这根本算不上温柔的妥协,更像是一种极度不耐烦的施舍和裹着尖锐恐吓的、极其有限的许可。
但对于吓坏了、只求一丝安全感和藏身之处的年年来说,这已是天大的恩赐和赦免。她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小手赶紧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了睡裙的袖子上,不敢有丝毫迟疑,抱着她那破旧的兔子玩偶,踮着脚尖,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像只终于找到缝隙钻进去避难的小动物,嗖地爬上了林池余那张对于她来说过于宽大、冷硬的床,飞快地缩进最里面、紧贴着冰冷墙壁的角落,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了起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然后彻底僵住,努力将自己变成床上的一件没有生命的、沉默的摆设,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几乎听不见。
林池余绷紧下颌,竖着耳朵,听着身后那一连串急切又极力压抑的细微动静最终归于彻底的、绝对的沉寂。他重新握紧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拉回到方才那该死的物理题上,但笔尖却在草稿纸上方悬停了很久,迟迟落不下去,仿佛突然失去了方向。
那道并不算特别难的题,他皱着眉,反复读了三遍题干,才勉强理解了其含义。
而在他身后,那张床的最里侧,那鼓起的一小团被子,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仿佛真的不存在一样。只是在远处天际又传来一声稍响的闷雷时,那团被子会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瑟缩一下,像是受惊的心脏本能地抽搐,然后又立刻恢复绝对的静止,严格遵守着他那“不许动”的、残酷的命令。
林池余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次。他没有回头,甚至连侧身都没有,只是背部挺直的肌肉似乎比刚才更加紧绷了一些,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最终还是在草稿纸上划下了下一道公式的起始符号,只是那书写发出的沙沙声,似乎在不自觉间比之前放缓了些许,笔触也轻了些,仿佛……怕惊扰了身后那片刻意营造出来的、脆弱的寂静,怕吵到什么似的。
窗外雨声渐沥,冰冷的侧脸在台灯光线的阴影下,那刀削般硬朗的线条似乎也悄然柔和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依旧是那副能撬开钢板的硬嘴,说出的话能冻死人,但心底最深处,在那细不可闻的抽噎和因恐惧而无法抑制的颤抖中,某块坚硬的冰层,终究是无声地塌陷了一小块微不足道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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