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尾声,像一块被浸透了暑气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临城上空。空气黏腻得化不开,蝉鸣在香樟树叶间歇斯底里地嘶叫着,一声接着一声,永无止境,搅得人心浮气躁,仿佛预示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柏油马路被烈日烤得发软,散发出特有的焦糊气味,街边的店铺大多敞开着门,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竭力喷吐着热浪。
对于成千上万的考生家庭而言,这一天的心脏搏动声,远比窗外的蝉鸣更震耳欲聋——中考成绩,将在今天上午九点整,准时揭晓。无数个家庭从清晨就开始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父母们小心翼翼地做着家务,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目光却不时瞟向墙上的挂钟和孩子的房门,空气里漂浮着期待、焦虑与祈祷混合的复杂气息。
林池余独自坐在冷色调的房间里,浅灰色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刺眼的阳光,只在边缘漏进一线白亮。书桌上的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幽的蓝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只有微微抿紧的淡色嘴唇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浏览器页面停留在官方的成绩查询入口,那简洁的输入框像一个神秘的命运裁决所,等待着最终的密码开启。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挂钟的秒针每一次滴答落下都仿佛敲击在鼓膜上,充斥着无声的张力。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指尖微微泛白,泄露了那副冷硬外表下,同样沸腾的紧张与期待。那只绿色的毛绒青蛙“小玖”安静地蹲在电脑旁,纽扣眼睛呆滞地反射着屏幕的光,像一个沉默的、承载了太多约定的见证者。
当时针终于精准地指向九点,他修长的手指几乎是瞬间落在键盘上,迅速而准确地输入了早已烂熟于心的准考证号和密码,字符敲击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裡显得格外清晰。鼠标箭头移动到“查询”按钮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然后重重点击下去。
页面缓慢地跳转、缓冲……那几秒钟的空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撞击着,咚咚作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他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然后,一组数字,毫无预兆地、清晰地跳入了他的眼帘。
一个高得近乎炫目的总分。语文、数学、英语、理化……每一科的分数都漂亮得不可思议,远远超越了他自己最乐观的预估,甚至以一种碾压般的姿态,稳稳超过了临城顶尖学府——“临渊中学”历来最高的录取分数线,毫无悬念!在全市排名一栏,那个数字小得令人心惊,足以让任何一所名校敞开大门。
一瞬间,所有的紧张和故作镇定土崩瓦解。一股极其凶猛、极其滚烫的狂喜,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冲垮了他所有的情绪堤坝!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但他浑然未觉。拳头紧紧握住,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抵消那灭顶的兴奋。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与他平日阴郁冷漠形象截然相反的笑容,在他脸上毫无保留地绽放开来,眼底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璀璨的光芒,仿佛将所有压抑已久的光亮都在这一刻点燃。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所有的挑灯夜战,所有的孤寂坚持,所有的咬牙硬撑……那些埋在题海里的深夜,那些拒绝朋友邀约的周末,那些模拟考失利后默默擦掉眼泪继续奋笔疾书的时刻……在这一刻,都有了最辉煌、最完美的答案!
临渊中学!还有那笔丰厚的、他期盼已久的、足以支撑起一个重要承诺的奖学金!
最重要的——外婆!他几乎能立刻、无比清晰地想象出外婆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双被病痛折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的模样,像重新被点燃的星辰;那干瘦蜡黄的脸上绽放的欣慰笑容,如同枯木逢春;她也许会像过去那样,想用力拍他的肩膀却说不出太多话,只能用激动得发抖的手紧紧握住他……他们的约定!他们期盼了那么久的旅行!他可以立刻、马上、飞奔去医院,亲口伏在她耳边,用最清晰的声音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他做到了,他很快就能拿到那笔钱,他可以带她离开这充满消毒水味的、令人窒息的病房,去她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江南水乡,乘着乌篷船穿梭在烟雨朦胧的青瓦白墙之间,去尝她年轻时吃过、念叨了半辈子的定胜糕,去看她描述过的石拱桥和潺潺流水!
他激动得手指都有些发颤,甚至来不及细细去看各科具体的分数,也完全忽略了屏幕上其他的信息提示。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燃烧的迫切感驱使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和钥匙,连始终陪伴着他、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小玖”都忘了拿,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间,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激起急促而响亮的回响,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名为希望和幸福的情绪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让他想要对每一个遇到的人大喊。
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静音模式的手机屏幕上,正接二连三地、执着地闪烁着来自医院管家的未接来电提示,那闪烁的光标,无声而焦急,一遍又一遍,却被他彻底遗忘、淹没在了狂喜的浪潮之后。
户外的阳光白晃晃的,异常刺眼,沥青路面被烤得微微扭曲,翻滚的热浪使得远处的景物都像是浸在水里。但他却觉得这阳光前所未有的明媚动人,连吸入肺里的灼热空气都带着甜味和自由的气息。他冲到路边,急切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钻进去,语速飞快地报出医院地址,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轻快和昂扬,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了然地笑着搭话:“小伙子,看样子是考得相当不错啊?恭喜恭喜!要去告诉家里人好消息?”
“嗯!谢谢!”林池余重重点头,目光灼灼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街道、熙攘的人群、甚至路边喧闹的广告牌,此刻在他眼中都变得无比可爱、充满生机。他甚至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奖学金大概什么时候能发放到账?是要先做一份详细的旅行攻略呢,还是先咨询医生外婆的身体状况能否承受短途旅行?乌篷船要坐哪种?定胜糕一定要买最老字号的那家……
车子平稳而快速地行驶,最终在医院门口停下。他几乎是秒速扫码付了车费,拉开车门,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住院部那栋冰冷的大楼,熟门熟路地朝着外婆所在的楼层冲去。电梯太慢,他甚至选择了楼梯,一步跨两三个台阶,心脏因为奔跑和期待而跳得更快更猛,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挣脱束缚。
然而,越接近外婆病房所在的那条熟悉的走廊,他敏锐的直觉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令人心悸的异样。
这条走廊,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
平时的安静,是一种充斥着细微生命律动的安静——护士站低低的交谈声、推车滚轮的滑动声、各种监护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偶尔从病房传出的微弱呻吟或咳嗽声、甚至是家属压低的啜泣。但此刻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死寂的、凝重的、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的沉闷,一种抽空了所有生机的虚无。一种冰冷粘稠的不祥预感,像悄然蔓延的墨汁,又像无声缠上脚踝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外婆病房的门,罕见地、大大地敞开着,像一个无声张开的黑色洞口。
里面站着的,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护士,而是几个穿着深色衣服、面色沉重、眼神悲戚的陌生人。管家爷爷那熟悉而佝偻的背影也在其中,他背对着门口,肩膀垮塌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瞬间苍老了二十岁,透着一股无尽的凄凉。而病房中央那张病床——
床上是空的。
被子被叠成了整齐的、棱角分明的、毫无生气的方块。床单被拉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苍白得刺眼。所有那些曾经环绕在外婆身边、维持着她微弱生命的复杂仪器——心率监测仪、氧气瓶、输液架——全部消失了,撤走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光秃秃的、苍白冰冷的金属床架,像一个沉默而残酷的墓碑,矗立在那里,无声地、冰冷地宣告着一个终结。窗外热烈的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照进来,恰好落在那空荡的床铺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显得那片空白更加突兀和残忍。
林池余脸上那灿烂的、承载着所有热切希望和未来憧憬的笑容,就那样猛地僵住了,凝固在脸上,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裂、剥落,最后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空白和茫然。他狂奔后的剧烈喘息尚未平复,心脏还在因为方才的巨大喜悦而疯狂擂动,此刻却猛地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拖入万丈冰渊!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僵硬。
他像一根钉子一样被钉在了门口,大脑嗡嗡作响,一片彻底的空白和轰鸣,完全无法处理眼前接收到的这一切荒谬的视觉信息。发生了什么?走错了房间?外婆被推去做紧急检查了?还是换到了更好的病房?
管家听到了身后那急促而骤然停滞的喘息声,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哀嚎般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老人那双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痛和泪水,脸上纵横的泪痕尚未干涸,新的泪水又不断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看到愣在门口、脸色煞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林池余,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张了又张,却像是被巨大的悲伤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被压抑的嗬嗬声,以及那止不住的、汹涌的、代表绝望的眼泪。
“……外婆呢?”林池余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嘶哑、颤抖得不成调,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去做检查了吗?换病房了?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困惑的、勉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管家悲痛欲绝地闭上眼睛,浑浊的眼泪滚落得更凶,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句,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渣:“少……少爷……老太太……她……她今天早上……八点十七分……走……走了……她走得很平静……很安详……没受什么罪……像是……像是睡着了……”老人哽咽着,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她……她一直硬撑着,可能……可能就是不想……不想在考试期间……或者刚考完就……她想着……熬过这几天……或许……就能少让你难过一天……她到最后……都在念着你……”
早上八点十七分。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在他坐在书桌前,紧张地等待着九点查询成绩的时候。就在他因为那个辉煌的分数而狂喜、而憧憬未来、而飞奔而来的路上。
她甚至没有等到他知道成绩的那一刻。没有亲耳听到他迫不及待的、带着雀跃的报喜。没有等到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精心准备的旅行计划,跑来告诉她,他们的约定成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出发了,去实现那个做了很久的梦。
她就这样,安静地,在他毫无察觉、满心欢喜地规划着未来的时候,独自松开了手,永远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外婆失信了。
她答应过要等他的。她明明用那样温柔而肯定的眼神答应过他的。
林池余只觉得一股能冻结灵魂的、源自地狱最深处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猛窜而起,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被冻僵,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指尖冰冷麻木。几分钟前还充盈在他胸腔里的、那滚烫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喜悦和希望,此刻变成了世界上最锋利、最冰冷的冰锥,以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搅碎了他所有的温暖和期待,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尖锐到极致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
他考上了。临渊中学。最好的高中。
他拿到了。那笔丰厚的、他拼尽全力才挣来的奖学金。足够支撑一次精心计划的、舒适的旅行。
可是,那个他想要为之兑现承诺的人,那个他想要带着去看世界的人,那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盼着他好、会用全部生命为他高兴的人,不见了。
彻底地、永远地、消失不见了。连同她温暖的、带着病气的微笑,她粗糙的、抚摸他脸颊的手,她虚弱却温柔的“好”字,一起化为了虚无。
那笔钱……那笔他熬夜苦读、舍弃玩乐、背负压力、寄予了所有温暖希冀的奖学金,忽然之间,失去了它全部的意义和光芒,褪尽了所有温度。它不再是什么充满期待的旅游基金,不再代表着乌篷船、定胜糕、外婆的笑容和江南的暖风。
它变成了一笔冰冷的、残酷的、迟到的……
陪葬费。
为他那张来不及给她看的、墨迹未干的录取通知书。
为他那未能亲手为她实现的、已经失去目标的旅行承诺。
为他没能见上的、永远错过的最后一面。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猛烈而残酷地炙烤着大地,蝉鸣依旧喧嚣得震耳欲聋,仿佛在嘲笑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但林池余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从心脏最深处渗出来的、绝望彻骨的寒冷,将他彻底淹没。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热度的石雕,望着那张空荡荡、冰冷无声、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病床,只觉得整个喧闹的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崩碎,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永恒的虚无和黑暗。那巨大的、荒诞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甚至还没有完全抵达他的意识,只是以一种麻木的、绝对空白的形式,先一步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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