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未能愈合所有伤口,它只是像一层不断累积的灰,覆盖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也覆盖在林池余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上。外婆离去后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失重的、按部就班的循环。上学,放学,面对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的房子,以及冰箱里吴阿姨不时送来、总被他毒舌评价“太甜”或“卖相不佳”却最终会默默吃完的餐点。
那笔象征着未竟承诺的奖学金,依旧冰冷地存放在单独的账户里,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墓碑。临渊中学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只瞥了一眼,便随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那辉煌的未来与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悲伤未曾褪去,它只是转化了形态,从撕心裂肺的锐痛,演变成一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钝感,像背景噪音般持续低嗡。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唇舌间的锋芒却愈发锐利,像一只用坚硬甲胄保护柔软内脏的受伤生物。
唯一的例外,是深夜。
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黑暗中圈出一小片孤岛。电脑屏幕上,那个名为《坠落深渊》的文档,是他唯一的精神泄洪口。这不再仅仅是情绪的宣泄,更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自我解剖。他将对外婆所有的思念、所有无法弥补的遗憾、所有对存在与虚无的诘问,都锻造成冰冷、黑暗甚至有些狰狞的文字,注入那个不断下坠的主角身上。
故事里没有星辰大海,只有无尽的、令人窒息的下坠。主角在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中不断坠落,四周是扭曲的幻影和破碎的记忆回响。他把外婆的病痛幻化成深渊中缠绕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色藤蔓;把那个未能成行的旅行约定,扭曲成了深渊底部一个遥不可及、散发着微弱光晕的谎言般的出口。文字里充满了压抑的窒息感、尖锐的绝望和对虚无的凝视。
写作的过程,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回应的哀悼。键盘的敲击声是坠落的回音,屏幕上是不断加深的黑暗。小玖蹲在一旁,咧着不变的傻笑,在台灯光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他写得近乎自虐,常常写到指尖冰凉,眼眶酸涩却流不出泪。故事逐渐变得厚重、黑暗,充满了私人化的痛苦印记。出版?他从未想过。这仅仅是他对抗遗忘、埋葬悲伤的一种偏执方式。
直到那个失眠的深夜,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下,他点开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征文链接。投稿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像随手将一颗承载着所有秘密的时间胶囊抛入茫茫大海。点击“发送”后,涌上的不是期待,而是更深的空洞与一丝暴露秘密后的惶然。随即,他便将其彻底掩埋在日常的麻木之下。
日子在秋意渐浓中流逝。就在他几乎确信那封投稿石沉大海之时,一封来自陌生邮箱的邮件,静静地躺在了收件箱的角落。
发件人邮箱后缀是那家以出版风格大胆、挖掘新人著称的出版社。主题冰冷而公事公办:“关于‘坠落深渊’参赛稿件的审议结果通知”。
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夹杂着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悄然滋生。他点开邮件,目光跳过前面程式化的客套,直接切入正文。
邮件的内容出乎意料地长,措辞精准而审慎,却毫不掩饰其中的震惊与激赏。编辑用了“令人战栗的黑暗美学”、“对绝望与失去的极致书写”、“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感”、“拥有非凡的、撕裂般的文字力量”等词汇来形容这部作品。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指尖发凉。这些评价,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层层包裹的内壳,触碰到里面最鲜血淋漓的部分。他快速下滑屏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直到看见那决定性的段落:
“……经过评审委员会激烈讨论与多轮审议,我们一致认为您的作品《坠落深渊》展现出惊人的文学锋芒与独一无二的黑暗气质,并决定授予其本次‘暗涌’新人文学征文首奖。我们诚挚希望将这部作品带给读者,并邀请您与本社洽谈出版事宜,盼复。”
出版?
林池余盯着那两个字,反复确认,仿佛不认识它们一般。屏幕上冰冷的铅字仿佛拥有了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荒谬感、被**裸窥视的恐慌,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扭曲的慰藉。
他那个充斥着私人痛苦、绝望呓语和黑暗想象的深渊,竟然被肯定了?还要被印刷、装订,暴露在世人目光之下?
一种本能的反感和抗拒几乎让他立刻想要回绝。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隐秘的情绪在滋生。仿佛他那些无法言说、无处安放、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个容器。它们没有被否定,没有被视为病态,而是被郑重其事地接纳,被视为一种“美学”,一种“力量”。这种认可,扭曲而真实,像深渊里垂下的一根蛛丝。
他在电脑前静坐了许久,台灯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最终,他移动鼠标,点击了回复。言辞极其简练,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有冷静的确认与合作意向,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后续的流程快得超乎想象。出版社的编辑显然对这部作品报以极大的热情和极高的期望,沟通高效而直接,合同、校对、封面设计……一切都在高速推进。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处理着所有事务,仿佛那本即将诞生的书,与他那颗仍在滴血的心毫无关系。
深秋的一个午后,阳光变得稀薄而温和。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市中心那家最大的书店。
他在冷门的文学区与新书推介区之间徘徊,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然后,他的脚步像被钉住一般,骤然停下。
在新书展台一个并不喧闹却足够醒目的位置,他看到了它。
封面设计极简,却充满冲击力。大片的浓黑占据主体,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只在下方中央,有一道极细、极深的裂隙,透出一种近乎幽蓝的、绝望的微光。书名字体设计得尖锐而破碎,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坠落深渊》。作者名“余故”两个字,则以更小的、几乎要融入黑暗的银色字体,印在下方。
他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周遭书店的嘈杂仿佛瞬间被隔绝。
他走上前,脚步很轻。伸出手指,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封面。触感冰凉而光滑,那深邃的黑色仿佛真的有吸力,要将人的目光也拖拽进去。他轻轻抽出一本,捧在手里。书的重量很实在,压在他的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封面。
素白的扉页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只有一行墨黑色的、仿佛凝固了的字:
“献给无尽深渊中,唯一的光。”
没有名字,没有称谓。只有他知道这缕光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以及它早已熄灭的事实。
书店里光线充足,人来人往,有人在他身旁停下,拿起别的书翻阅。但林池余仿佛站在一个绝对的静默圈里。他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手指久久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行献词,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早已逝去的温暖。
没有泪流满面,也没有成功的狂喜。充斥在他心间的,是一种巨大到令人疲惫的平静,一种……终于完成了某件至关重要之事的虚脱感。
仿佛这场漫长而痛苦的坠落,终于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触达了某个终点。虽然终点并非救赎,而是凝固的告别。
他将书轻轻合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回原处,让它回归书的海洋,等待未知的命运。
转过身,他没有回头,平静地走出了书店。
门外,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眯眼看向高远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胸腔里那片盘踞已久的、冰冷沉重的黑暗,似乎因为被分走了一部分,而略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故事已经凝固成了铅字,成为了一个可供他人解读的“深渊”。
而他,这个真正的坠落者,似乎也终于可以尝试着,在这片失去光的黑暗里,学习如何呼吸,如何继续存在。
竹林丰茂,翠色如海,无数挺拔的修竹彼此掩映,织成一片深邃的绿穹,高耸的树冠更是遮天蔽日,只在叶隙间漏下零星碎金般的光斑,无声地洒在铺满厚厚竹叶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特有的清新与泥土湿润的微腥,寂静中透着一种肃穆。
“神爱世人,信者永生。”
那石刻的冰冷字句,曾是何等坚定的慰藉。可如今,它更像一个沉默的讽刺,矗立在这生与死的边界。信者最终没有永生,肉身依旧归于尘土,虔诚的祈祷也未能留住渴望的温度。也许,神并不如经书上所言那般爱着世人。又或者…林池余的目光落在面前冰凉的墓碑上,那上面深刻着外婆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在他心上。又或许,是神太过爱她了,爱到不忍心再看她承受病痛的丝毫折磨,爱到无法坐视她在这人间多受一秒的苦楚,才如此急切地将她从这苦难的尘世带回自己身边,予她真正的、永恒的安宁。若是后者,他或许不该怨恨,只该…放手。
愿者安息。他在心里默念,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石碑上那冰冷的刻痕,仿佛还能透过这坚硬的石头,感受到一丝遥远而模糊的温暖记忆。
我一切都好。他对着墓碑,无声地诉说,声音只在胸腔里回荡。这是报喜不报忧的习惯,是从小对外婆养成的,此刻依旧改不了,仿佛她还能听见,还会担心。
墓旁的竹林深处,忽地窜出一阵清脆婉转的鸟鸣,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声音空灵,在林间回荡。清凉的山风拂过,万千竹叶相互摩挲,发出浪涛般的脆响,飒飒作响,如泣如诉。几只轻快的麻雀倏地从云层下跃出,像灵活的灰色精灵,先是俯身冲下,几乎贴着地面飞行,划出惊险的弧线,继而猛地纵身一跃,灵巧无比地穿梭在密匝匝的翠竹枝干间,翅膀扑棱的声音细微而清晰,转眼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微微晃动的竹枝。
鸟鸣声啾啾唧唧,渐渐远去,隐入了竹林更深处,最终随风而散,飘向了渺远的天边,再也寻觅不到。头顶,白云悠悠,从容舒卷,对尘世悲欢无动于衷。竹林间,小道边,坟墓前。只剩下他一个人,静静地伫立着,像另一尊沉默的石碑,等待着……或许也并非等待什么,只是需要这样一段独处的时光,与记忆中的她,与埋藏于此的过往,做一次郑重的告别。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光线明媚而忧伤,斑驳的光影飘落在因风而起的细微尘土之中,光线跳跃,扑朔迷离,偶尔折射出微弱的、七彩纷繁的色泽,美得令人心碎。
焦灼炙热的夏日阳光,毫无保留地普照著这片寂寥之地,热烘烘地照在他的背上,将薄薄的衬衫布料晒得滚烫,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灼人的、几乎要烙伤的热度。然而,这份外在的炽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穿透皮肤,温暖内里。一颗心仿佛被浸在万年冰窟之中,冰冷、僵硬,而且正在无声地滴著血,每一滴都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彻骨的孤独。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渐渐红了,滚烫的泪水迅速积聚,在眼眶里拼命打着转,模糊了墓碑上的字迹,形成一层薄薄的、水汽氤氲的雾。
暖阳终究带不走深入骨髓的忧伤,它所能留下的,唯有无处不在的、刻骨铭心的思念痕迹。坟前,厚厚的、柔软的竹叶丛,一层覆着一层,金黄与暗绿交织,仿佛堆叠的不是落叶,而是他日日夜夜、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沉重如山的怀念与未来得及诉说的千言万语。
他不仅仅只是想外婆了,他是想那个世界上唯一毫无保留、真心爱他、将他视为全部的人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心脏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虚假的热闹,露出了冰冷坚硬的内核。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立无援,无人可依。像一艘被巨浪抛入茫茫大海的小舟,彻底失去了最后的灯塔与港湾,只能独自面对未来的惊涛骇浪。
最爱他的人死了,连同那份最纯粹温暖的庇护、那声最亲切的呼唤,一并埋入了这冰冷沉重的土层之下。而那个或许称得上最恨他、也最该被他恨的人,也早已化为灰烬,恩怨两清,再无瓜葛。爱恨都成了过往,只剩他孑然一身。
仿佛世上的一切,无论善恶,无论美丑,终有其自己的结果和归宿。因果轮回,屡试不爽。他今日所承受的,或许是往日种下的因;而今日他所选择的,也必将结出来日的果。
他站在坟前,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赖以生存的温情和牵绊,变得一无所有,但又仿佛因此得到了另一些东西——一种冰冷的自由,一种斩断所有软肋后的、近乎残酷的清醒,一种只能向前、无处可退的决绝。成功的路上总会失去些什么,也许是天真烂漫,也许是知心挚友,又也许是至亲至爱……成长的代价,从来都是如此残酷而公平,不容置疑。
人活着的意义究竟在于什么?他望着外婆的墓碑,无声地叩问,渴望能得到一个来自地底的答案。或许,答案就在于我们必须要努力地、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不再为别人的期望而活,不再被过去的羁绊所困,只为了自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一样去战斗,去争取,在这残酷的世界里夺回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
没有了累赘的强者,才能真正为王。那些温情的、柔软的牵绊,曾是他最珍贵的软肋,如今已深埋于此,与外婆同眠。他必须学会独自强大。
没有了软肋的强者,才能无所顾忌,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能依靠自己这双或许还稚嫩却必须变得坚硬的手去攫取。风再次吹过,竹涛声呜咽,像是在回应他这冷酷而坚定的誓言,又像是在为逝去的温情低唱挽歌。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墓碑,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一步步走出这片笼罩着无尽忧伤与回忆的翠色绿荫。背影在炙热而刺眼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无比决绝而孤独,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过去的灰烬上,走向一个未知却必须独自面对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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