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暑气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天际线被染上了一层慵懒而温暖的金橙色滤镜。市中心一家颇负盛名的广式茶餐厅内,冷气无声地输送着清凉,将外界的燥热彻底隔绝。空气里细腻地交融着陈年普洱的醇厚沉香、虾饺蒸制时逸出的鲜甜,以及各式精致点心特有的、诱人食指大动的甜腻气息,营造出一种温暖而惬意的氛围。
靠窗的雅座,方程几乎是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柔软的卡座里,姿态放松得近乎嚣张,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尽显富家小少爷那种漫不经心的派头。他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潮牌,脚上限量版的球鞋随着他欢快的心情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光洁的地面,鞋面上复杂的反光图案不时闪烁。他手里捏着设计精美的菜单,手指点着图片,嘴里却像机关枪一样报出一长串点心名字,语速快得让一旁记录的服务生都有些应接不暇:“招牌虾饺皇必须双份!豉汁蒸凤爪要肥糯的那种!黑金流沙包、酥皮蛋挞、金沙红米肠、鲍汁烧卖皇……哎,还有这个陈皮牛肉球、脆皮烧鹅也来半例!”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和兴奋在点单,仿佛不是来吃饭,而是来征服这张菜单的。最后才像是忽然想起对面还坐着个人,把那份勾选得密密麻麻的单子往对面一推,咧着嘴,露出两颗标志性的虎牙,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大大咧咧的热情:“池余,你看看还要加点什么?千万别跟我客气,今天小爷心情好,管够!”
林池余坐在他对面,像一幅笔触清冷、线条分明的素描,与周围温暖喧嚣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身形清瘦,背脊却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峭。他穿着一件简单到极致的纯白色棉质T恤,洗得异常干净,领口袖口毫无磨损痕迹,一如他这个人,冷淡而整洁。窗外渐次暗淡下去的暮色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勾勒出略显冷硬的轮廓,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方程那头的热火朝天丝毫无法扰动他分毫。他没去接那份菜单,只垂眸瞥了一眼桌上几乎被方程勾满的纸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语气是一贯的、毫不委婉的平淡,甚至带着点熟悉的刻薄,每个字都像小冰碴儿:“点这么多,你是打算把自己撑死在这,好省了以后三年的饭钱?还是觉得临渊的录取通知书能给你开个胃?”
方程早已对他这种程度的毒舌免疫,甚至从中品出了点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别扭的亲昵味道。他毫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手臂一伸,大大咧咧地将菜单塞回给旁边一直保持职业微笑的服务生,还自来熟地加了句:“帅哥,就先这些,麻烦快点上哈!饿着呢!”等服务生离开,他才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脸上是藏不住的与有荣焉,像个为自己兄弟骄傲的小狗:“废话!这不是庆祝你老人家一举夺魁、金榜题名嘛!临渊中学啊!那可是临渊!说出去我哥们是临渊正取生,我脸上都有光!以后我可就紧抱学霸大腿了,求带飞啊大佬!”他的快乐简单直接,充满感染力,却也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
林池余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像是自动过滤了这些噪音。他只是伸手拎起桌上那只小巧的紫砂茶壶,给自己面前的白瓷杯斟了七分满的普洱。动作不疾不徐,手腕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深红透亮的茶汤注入杯中,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茶香随之袅袅升起。他垂着眼,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将他所有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其后,让人难以窥探其下的波澜。
直到放下茶壶,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对面仍在傻乐的方程,问题直接得甚至有些突兀,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方程营造出的欢快泡沫:“你呢?”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冷静得近乎残酷,“考得怎么样?定了哪所高中?”
这个问题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方程欢快的情绪湖面,瞬间让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播放中的欢乐影片被按了暂停键。他原本轻松晃荡的脚停了下来,身体不自觉地从卡座里坐直了些,眼神开始有些飘忽,像是不敢对上林池余那双过于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试图用惯有的、大大咧咧的哈哈声蒙混过去,但那笑声明显干涩了许多:“我……嗨,我就那样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平时模拟考啥样你门儿清……”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底气像漏气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带着明显的心虚。
林池余没说话,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那双眼睛太过平静,没有质疑,没有期待,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方程所有试图掩饰的慌乱和窘迫。桌上的气氛有片刻微妙的凝滞,只有餐厅悠扬的粤语老歌在背景里轻轻流淌,反而衬得这沉默更加令人难熬。
方程终究扛不住这沉默的压力,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极具分量的审视。他舔了舔突然有些发干的嘴唇,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终于放弃了所有伪装和抵抗,老老实实地交代,声音里混着明显的沮丧和难以掩饰的尴尬:“分数……出来了,没够上……没够上临渊的线……”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差……差了好几十分呢……”说完,他飞快地抬眼瞄了一下林池余,像是只受惊的雀鸟,迅速又低下头,紧张地等待着预料中的评价——或许是冷冷的嘲讽,或许是那句他听惯了的“果然如此”,甚至是一句“浪费你爸那么多补习费”。
然而,林池余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音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意外。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醇厚的茶汤在他口中停留片刻才咽下。他就这样安静地等着,了解方程如他,知道以方程的性格和家世,话肯定没说完,后面必然跟着“但是”。
方程见他没有立刻发射毒舌箭矢,稍微松了口气,像是获得了一点宝贵的缓冲时间,但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难以启齿,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着铺在桌上的米白色桌布边缘,几乎要把它抠出个洞来,声音含混得像含了口水,几乎要埋进胸口:“不过……那个……最后……最后还是……能上……”
“嗯?”林池余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轻微升调单音,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平静。
方程像是被这个单音催促了,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般语速极快地说道,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全部勇气:“我爸……他找了些关系……托了七拐八弯的亲戚……好像……好像还给学校捐了个什么新的物理实验室的器材……反正……反正最后名额是弄到了……”他终于说完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立刻抓起桌上的冰柠茶,猛地吸了一大口,杯子里的冰块被吸管搅得哗啦作响,冰冷的液体似乎能暂时浇灭他脸上因窘迫而升起的热度。他试图用这夸张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混乱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他已经做好了全部心理准备,迎接林池余那句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的、足以让他无地自容的犀利点评。
但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包间里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餐厅悠扬的背景音乐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别的桌位的轻言笑语。精致的点心开始被服务生一道道送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晶莹剔透的虾饺皇、酱色诱人的豉汁凤爪、金黄酥脆的蛋挞……却暂时无人动筷,仿佛都成了这场无声交锋的背景板。
林池余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而专注,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方程感觉那目光像探照灯,把他那点靠着家里关系才得来的、并不那么光彩的前程照得雪亮,无所遁形,他紧张得手心都有些湿漉漉的,几乎要握不住冰冷的杯子。
然而,林池余最终什么尖锐的评价也没有说。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白瓷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叩”的一声轻响,清脆而果断,像是在为一个段落画上句号。他转开视线,望向窗外。楼下,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片模糊而繁华的光影。他的侧脸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和室内暖黄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情绪难辨。
“进去了就行。”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既没有鄙夷,也没有祝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与己无关的事实。“临渊进度快,竞争也狠。”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海,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却清晰地、一字一字地传到方程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自己心里有点数,别到时候跟不上,哭都找不着调。”
没有讽刺,没有质疑,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嘱咐的意味?这完全超出了方程的预料!他准备好的所有辩解和搪塞一下子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无处发泄。
方程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吸管还无意识地含在嘴里,差点没反应过来。这简直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林池余!他认识的林池余,冷漠、尖锐、睚眦必报,此刻应该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侥幸,用最精炼毒舌的语言把他这“钞能力”操作贬得一无是处才对,就像他平时嘲笑自己那些昂贵的、却没什么用的新玩具一样。
“池余……你……”方程一时语塞,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是巨大的意外,是深深的困惑,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酸酸胀胀的感动?他看着林池余平静的侧影,那身影在繁华夜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直,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经历了外婆的离去,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内心深处某些地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像刺猬一样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他认为“不对”、“不公”的事情,某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这时,服务生将最后一道点心——那笼蒸得恰到好处、皮薄如纸的虾饺皇——端了上来,热情地说了句“请慢用”,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林池余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公筷,精准地夹起一只饱满得几乎透出粉红色虾仁的虾饺,稳稳地放到方程面前那个印着精致花纹的小碟子里,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吃饭。”他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这个对方程而言堪称煎熬的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段触及敏感地带的对话只是餐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眼前这些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食物上。
方程看着碟子里那只造型完美、诱人无比的虾饺,又看看对面已经拿起筷子,神态自若地开始品尝软烂脱骨的豉汁凤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林池余,胸腔里那股复杂翻涌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逐渐被一种温暖而坚实的暖意所取代。他忽然明白了,这或许就是林池余表达关心和接纳的方式——沉默,却有力。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也接受了自己这个人,尽管方式如此别扭,如此…林池余。
“嗯!吃饭!”方程重重点头,像是甩开了所有不必要的包袱和尴尬,脸上重新漾开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容,也拿起筷子,兴致勃勃地大声宣布,试图用音量驱散最后一丝不自在:“那我可不客气了!这个流沙包是我的!谁也别抢!哇,这凤爪绝了!”
窗外,城市彻底被夜幕笼罩,华灯璀璨,编织着繁华的梦。茶餐厅内温暖明亮,食物的香气与茶香氤氲在一起,营造出一个小小的、安宁的宇宙。两个少年,一个安静冷淡却细致地将对方爱吃的菜挪到其面前,一个活泼跳脱咋咋呼呼却敏感地接收着这份别扭的关怀,对坐在摆满精美点心的桌旁,吃着这场或许并不那么“对称”的庆功宴。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空气中却缓缓流动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也无需言说的深厚默契。未来的路或许不同,但此刻的陪伴,真实而温暖。方程夸张的咀嚼声和林池余偶尔一句淡淡的点评“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交织成这个夏日夜晚最生动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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