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被窗格切割成一块块斜斜的光斑,慵懒地铺陈在略显陈旧的课桌上,将上面刻画的细小纹路和历年学生留下的字迹都照得清晰可见。空气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旋转、飞舞,混合着旧书页散发出的淡淡墨香、粉笔灰的微末气息,以及夏日午后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微醺暖意。对于连续多日夜晚都无法安眠的林池余而言,这短短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几乎是荒漠中的甘泉,是能让他暂时喘息的宝贵间隙。
几乎是下课铃声尾音落下的同一瞬间,教室里刚刚升腾起的喧嚣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他便已经以一种近乎脱力的速度,迅速而沉默地趴倒在了摊开的练习册上。他将整个侧脸深深埋进交叠起来的、微凉的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不羁的黑发和一小片格外白皙、甚至能隐约看到青色血管的后颈皮肤。他像一只被追逐了太久、终于找到一处临时避风港的疲惫小兽,急切地将自己缩进这短暂营造出的黑暗与寂静之中,试图用这薄薄的屏障隔绝开身后那个喧闹不止、且常常对他充满恶意的世界。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青黑色,如同白瓷上不慎沾染的墨迹,清晰地昭示着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并非一日之积。
然而,总有些人视他人的宁静为无物,或者说,特意以践踏他人的宁静来彰显自身那点可怜的存在感。
赵辰和他那几个平日里就臭味相投、同样精力过剩无处发泄的哥们儿,显然不打算让这个课间平淡度过。他们迅速占据了教室前区的空地,以黑板前方为舞台,开始了他们喧闹而幼稚的“表演”。故意将板擦拍得震天响,每一次拍击都让白色的粉笔灰像微型雪崩般簌簌落下;他们把短短的粉笔头当作武器,毫无目标地互相投掷,偶尔误中无辜的同学或桌椅,引来几声低呼或笑骂;他们用力地推搡打闹,身体毫无顾忌地撞在木质讲台和墨绿色的铁质黑板上,发出“砰砰”的沉闷撞击声,这一切都伴随着他们刻意拔高的、夸张到失真的大笑和毫无意义的叫嚷,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噪音污染。
“赵哥,这球传得牛逼啊!”一个跟班谄媚地喊道。
“少废话!看我这招隔人暴扣!懂不懂?”赵辰得意地回应,模拟着投篮动作。
“砰——!”又是一声更响的撞击,似乎是有人被“撞倒”在黑板上,引来他们圈子内部一阵心领神会的哄堂大笑。
这些尖锐、粗糙、缺乏丝毫教养的噪音,像一根根烧红的针,轻易刺穿了林池余为自己艰难构建起的脆弱寂静屏障。他埋在手臂下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结,长而密的睫毛在阴影下不安地剧烈颤动了几下,显示出被打扰的极度不悦和隐忍到了极点的怒火。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带来一阵阵抽痛。但他实在太需要这片刻的休憩了,身体的疲惫沉重得压过了愤怒。而且,他深知与赵辰这种人正面冲突的后果——那个身材高大、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的男生,不止一次因为单纯看他不顺眼而主动找茬,推搡、辱骂甚至更过分的肢体冲突都曾发生过,而结果往往是他独自承受。林池余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躲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校服单薄的袖口,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勒得指节发白。他只能在心里默数,期望这阵毫无意义的、纯粹为了恶心人而存在的喧哗,能像往常一样,很快自行消散,或者被上课铃声打断。
然而,赵辰似乎天生就对他人不适的情绪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池余那边传来的、那细微却无法完全隐藏的隐忍反应——那更加紧绷的、几乎僵硬的肩背线条。这非但没有让他产生丝毫歉意,反而像是一种鼓励,一种确认自己行为有效性的兴奋剂。他变本加厉,猛地抓起不知是谁带进教室、一直放在讲台角落的一个旧篮球,故意用足了膀子力气,像投掷铅球一样,狠狠砸向黑板下方用来放粉笔的金属凹槽。
“哐当——!!!”
一声巨大、刺耳、近乎爆炸般的金属剧烈撞击与震颤的巨响猛地炸开,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教室里的空气,在所有人心头重重一敲,回声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都阵阵发麻。
几乎所有正在做自己事情的同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满、厌恶甚至带着点恐惧的目光纷纷聚焦到赵辰身上。
赵辰却对此效果满意极了,得意地扬起下巴,朝着林池余的方向,用一种拿腔拿调、阴阳怪气、刻意拔高到足以让全班都听见的嗓音嚷道:“哟!没吵着某些‘用功’的‘好学生’补觉吧?这么累,晚上干嘛去了啊?是不是‘学习’太‘努力’了?”意有所指的肮脏暗示,引来了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更加放肆、更加心领神会的哄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
就在这片充斥着恶意挑衅、噪音和令人作呕的哄笑的混乱之中,一个冷淡至极、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轻易穿透所有嘈杂屏障的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
“吵死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鼻音,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冰冷的威压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瞬间,教室里几乎所有目光都“唰”地一下,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仿佛自带结界的位置。
傅故渊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态,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微侧着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骚动、恶意都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他刚才似乎也在小憩,此刻只是微微掀开了眼皮,露出一双狭长而上挑的眸子。那双眼睛颜色是偏浅的琥珀色,本该显得温暖,此刻却像浸在万年寒潭里的琉璃,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层明明白白的厌烦和疏离,冷得能瞬间冻住人的血液。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精致却过分疏冷的侧脸轮廓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挺拔的鼻梁,却丝毫没能融化那份近乎傲慢的冷感。他甚至没有正眼去看赵辰那一伙闹剧的中心,目光淡漠地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一本厚重的、烫金英文封面的原著上,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搭在书页边缘,仿佛刚才那三个字,只是他对当前环境空气质量一句客观却极度负面的评价,而非对任何特定人物的指责。
但奇迹般地,教室前区那场正上演到**的、令人头疼欲裂的喧闹,就像一台正嘶吼咆哮的破烂音响被猛地掐断了电源,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停顿。
赵辰脸上那点得意的、挑衅的、油腻的笑容彻底僵住,肌肉扭曲成一个滑稽的表情,迅速转为一种措手不及的尴尬和深入骨髓的慌乱。他可以毫不在乎地嘲讽、逼迫林池余,甚至可以享受对方隐忍不敢反抗所带来的病态快感,但他绝对不敢、也没有丝毫资本去无视傅故渊的存在。傅家在这个城市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学校里是无人不晓、甚至无需言说的常识。那远远不止是令人咋舌的财富,更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足以轻易碾碎他这种小角色的权势象征。
“呃……傅、傅少,”赵辰的气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彻底矮了下去,几乎带了点谄媚的意味,声音里充满了讪讪和小心翼翼,“我们……我们就是课间没事,闹着玩呢,声音……声音可能大了点……”他试图解释,手里的篮球拿着显得无比烫手,放下又觉得突兀,姿势僵硬无比。
傅故渊终于缓缓地、彻底掀起了眼皮。那双漂亮的狐狸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讥诮,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赵辰那张涨开始发红发紫的脸,以及他手里那个显得格外愚蠢的篮球,最终落回赵辰闪烁不定的眼睛上。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却像一把用冰反复淬炼过的薄刃,精准而冷酷地刮过人的皮肤和尊严:
“玩?”他微微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观察实验室标本般的审视意味,“需要我提醒你,这里是教室,不是灵长类动物行为观察区吗?要展示你过于旺盛的、无处安放的精力,和……令人遗憾的返祖倾向,建议去操场,或者,动物园或许更合适,那里场地更大,也有更多……潜在的观众为你喝彩。”
他的用词精准、刻薄而冰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此刻落针可闻的教室每一个角落。
“噗——!”周围有好几个早就对赵辰一行人敢怒不敢言的同学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死死捂住嘴,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脸憋得通红。
赵辰的脸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羞愤、尴尬、难堪、以及一丝不敢发作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整张脸看上去像是要爆炸开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似乎想挣扎着反驳什么,但在对上傅故渊那双毫无温度、只有一片漠然和冰冷威压的浅色眸子时,所有的话都被冻僵、碾碎在了舌尖。他旁边的几个哥们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之前拿在手里的板擦和粉笔早就悄无声息地丢回了讲台,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放。
“要安静,”傅故渊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书页上,仿佛多浪费一秒钟在对方身上都是不必要的损耗。他屈起手指,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敲了敲光洁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下达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指令,语气是彻底的冷淡,“或者,出去。别妨碍别人休息。”
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那个需要休息、并且拥有“不能被妨碍”特权待遇的“别人”,究竟指的是谁。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前排那个依旧埋着头的身影。
赵辰的脸色在青紫之间又变了几变,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所有的嚣张气焰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踩灭、碾碎。他咬了咬牙,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悻悻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般无声地将篮球扔到了墙角,然后灰头土脸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透明人。他的那些朋友也立刻如蒙大赦般,偃旗息鼓,以最快速度鼠窜回各自位置,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出。
教室前端,乃至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深沉的安静,比课间开始前还要寂静数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再流动。只剩下窗外遥远而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蝉鸣,以及微风拂过窗外高大梧桐树叶发出的、轻柔而规律的沙沙声,像一首舒缓的催眠曲。
在这片突兀而彻底的、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的寂静中,一直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林池余,那明显紧绷着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肩背线条,几不可查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丝。他依旧没有抬头,整张脸仍然深深地埋藏在臂弯构成的堡垒里,让人完全无法窥探他此刻的神情。但那双藏在臂弯浓重阴影下的眼睛,睫毛却难以控制地、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挣扎。之前死死攥紧校服袖口、勒得指节发白的手指,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了开来,只在柔软的布料上留下深深的褶皱痕迹。
傅故渊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落在书页上的、碍眼的灰尘,神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疏离冷淡、仿佛万事万物皆与己无关的漠然模样。他姿态未变,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投注于面前摊开的外文原著上,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目光专注地落在密密麻麻的异国文字上,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又因他而止的风波,不过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心湖留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句冰冷的“别妨碍别人休息”说出口之前,他眼角的余光曾极其短暂地、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掠过前排那个趴在桌上、被阳光勾勒出单薄轮廓、显得异常沉默脆弱,几乎要被午后光影融化吞噬的身影。
午后的困倦气息重新温柔地、缓慢地弥漫开来,如同潮水般悄然笼罩了整个教室。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光斑,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静谧,流淌得格外缓慢。这一次,绝对的寂静笼罩下来,无人再敢出声打扰,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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