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逸少躺在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却掩不住他身体的剧烈颤抖。
他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白玉上晕染了朱砂,冰蓝色的眼眸紧闭,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
薄唇干裂,呼吸急促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汗水浸透了他月白色的丝质寝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脆弱得令人心惊的轮廓。
“废物!一群废物!”
赫连泽如同暴怒的雄狮,在床前来回踱步,玄色常服的下摆带起凌厉的风声。
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跳,对着跪了一地的太医咆哮,声音震得殿内烛火明灭不定:“高烧不退!药石罔效!孤养着你们这群饭桶有何用?!”
太医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汗如雨下,连称“臣等无能”。为首的院判颤声道:“陛下息怒!王子…王子殿下脉象沉浮不定,似有内热郁结,外感邪风,加之…加之…”
他不敢再说下去,那潜藏的意思谁都明白——这金丝雀般的人物,心气郁结,本元已亏,一场风寒便足以致命。
“加之什么?说!” 赫连泽猛地停步,眼神如刀。
“加之殿下…素来体弱,心思郁结…恐…恐非寻常药石能速效…” 院判的声音细若蚊蚋。
“心思郁结…” 赫连泽咀嚼着这四个字,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眼中瞬间爆发出更深的暴戾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
他猛地冲到床边,看着独孤逸少痛苦蹙眉的模样,那仿佛要将他灵魂都撕裂的占有欲和恐惧感再次汹涌而来。
他伸出手,想抚摸那滚烫的额头,却又怕碰碎了这易碎的珍宝,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逸少…逸少你睁开眼看看孤!” 他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哀求,与方才的暴君判若两人,“孤在这里!孤不许你走!听到没有?!”
他俯下身,几乎贴着独孤逸少滚烫的耳廓低吼,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独孤逸少更急促痛苦的喘息。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王子殿下他…他刚刚呕血了!”
“什么?!” 赫连泽如遭雷击,猛地直起身,只见独孤逸少唇边果然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染红了锦被一角!那抹红色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进了赫连泽的心脏!
“传祈安!立刻传祈安带那个医官进宫!立刻!马上!” 赫连泽的咆哮声撕裂了昭阳殿的死寂,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告诉祈安,把那个叫千渝的丫头带来!”
千渝被一阵近乎砸门的急促声响惊醒。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下意识地摸向枕边那柄刻着“风”字的短匕。窗外天色依旧漆黑。
“千渝姑娘!千渝姑娘!快开门!军师急召!” 门外是祈安贴身侍卫焦急的声音。
千渝迅速披上外衣,拉开门。侍卫一脸凝重,语速极快:“姑娘快随我走!宫里有急召!独孤王子病危,陛下震怒,命军师即刻带您入宫诊治!”
独孤王子?病危?千渝瞬间清醒,脑海中闪过那个清冷如仙的侧影和深宫中那抹月白的孤寂。“走!” 她二话不说,抓起随身的药囊,动作利落得如同即将奔赴战场。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
车内,祈安早已等候,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常服,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罕见的凝重和疲惫。
看到千渝,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情况如何?” 千渝开门见山,一边快速整理着药囊里的针具和常用药瓶。
“高烧,呕血,太医束手。” 祈安言简意赅,声音低沉,“陛下…情绪极不稳定。逸少他…心气郁结已久,此番病势汹汹,恐…”
他没有说下去,但千渝已明白其中凶险。
“心气郁结是病根,风寒是引子。” 千渝冷静分析,眼中闪烁着医者的专注光芒,“但能呕血,说明热毒已深入营血,情况确实危急。我需要立刻看到他本人。”
祈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信任,也有沉甸甸的嘱托:“尽力而为。但…务必谨言慎行,陛下他…”
“我知道。” 千渝打断他,语气坚定,“我是去救人的,不是去触霉头的。” 她握紧了药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个被困在黄金牢笼里的、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不该就这样凋零。
马车在宫门前未做丝毫停留,手持特旨的侍卫一路放行,直抵内殿。
殿内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赫连泽如同困兽般守在床边,看到祈安和千渝进来,赤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千渝。
“你就是那个治好了军中瘟疫的丫头?” 赫连泽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威压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希冀,“过来!立刻!治好他!孤许你任何赏赐!”
千渝顶着巨大的压力,快步走到床边。她无视了赫连泽那噬人的目光,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在病人身上。
她先是快速扫视独孤逸少的面色、唇色、呼吸状态,然后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滚烫!接着是手腕的脉搏——沉数而涩,如同绷紧欲断的琴弦!
她动作麻利地打开药囊,取出银针,同时冷静地吩咐:“打两盆温水来,一热一凉!干净的布巾!再取些蜂蜜温水!”
她的声音清脆镇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在这压抑的宫殿里如同一股清泉,奇异地让混乱的宫人们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动了起来。
千渝凝神屏息,开始施针。银针在她指尖如同有了生命,精准地刺入穴位。她一边行针,一边仔细观察着独孤逸少的反应。当她轻轻解开他寝衣领口,准备在锁骨附近下针时,目光骤然一凝——在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靠近肩颈处,赫然有几道已经淡化、却依旧能辨出的旧伤痕!那形状…像是被某种绳索或链子长期勒磨所致!
这伤痕…难道是…?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她的脊背。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眼前的治疗,但心中的波澜却久久难平。
时间在紧张的施针和物理降温中一点点流逝。千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祈安静静地守在一旁,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如同最坚实的后盾。
赫连泽则焦躁地踱步,目光死死锁定在独孤逸少脸上,每一次微弱的呻吟都牵动着这位君王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独孤逸少急促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缓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
千渝再次探脉,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热毒稍退,脉象略稳。但病去如抽丝,还需持续用药和精心调理,万不可再受刺激。”
赫连泽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看向千渝的眼神复杂无比,有审视,有感激,他挥挥手,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你留下,亲自照料,直至他痊愈。祈安,你先回去。”
独孤逸少依旧昏睡着,但比起昨夜那濒死般的惊心动魄,呼吸已平稳了许多,虽然仍带着病弱的浅促。高烧的潮红褪去,只余下玉石般的苍白底色,衬得他眼下的青影愈发明显。
汗水浸湿的丝质寝衣已被宫人小心更换,此刻是一身更柔软的素色云锦寝衣,贴合着他清瘦的身形,愈发显得他单薄如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千渝几乎一夜未眠。她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身上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靛蓝棉布衣裙,只是外罩了一件宫人临时寻来的素色薄纱罩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丝毫不影响她专注的神情。
她纤细的手指正搭在独孤逸少裸露的手腕上,凝神感受着那细微的脉搏跳动。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异常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带着医者独有的审慎。
脉象虽比昨夜沉稳了些,但依旧细弱无力,气血两亏得厉害…那心气郁结的根子,比风寒热毒更难拔除。这深宫,果然是吃人的地方…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他微敞的领口,那里,靠近精致锁骨的边缘,几道淡化的旧勒痕在晨光下若隐若现,像无声的控诉,刺得她心头一紧。
“千渝姑娘,” 一个宫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浓郁苦涩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药好了。”
“嗯,放下吧。” 千渝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指下的脉搏,片刻后才松开手。她起身,动作麻利地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又舀起一小勺自己尝了尝,确认温度和药性无误。然后,她端过药碗,在床沿坐下。
“王子殿下,该用药了。”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柔和,试图唤醒沉睡中的人。
独孤逸少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眼眸缓缓睁开一条缝隙。那双曾空洞死寂的眸子,此刻因病痛和虚弱而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水雾,如同寒潭之上氤氲的雾气,脆弱得让人心颤。
他茫然地看着千渝,似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千渝对上这双迷蒙如幼鹿般的眼睛,心中那点因他身份和过往而产生的复杂情绪,瞬间被一股纯粹的医者仁心所取代。
她放缓了声音,如同哄劝一个生病的孩子:“您烧了一夜,身子虚得很。这是退热安神的药,喝了才能好起来。”
她将药匙凑近他干裂的唇边。
独孤逸少的目光落在漆黑的药汁上,眉头本能地蹙起,带着一丝抗拒。他微微偏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病中不适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
千渝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难得流露的、属于“人”的情绪,比他那副冰雕般的模样更真实,也更让人怜惜。
她想起自己随身药囊里备着的几颗蜜饯——那是她预备给自己解馋的。
她放下药碗,迅速从药囊里摸出一颗用油纸包着的、晶莹剔透的琥珀色蜜饯,献宝似的递到独孤逸少眼前,脸上带着点哄人的俏皮笑容:“喏,先吃颗蜜饯甜甜嘴,药就不那么苦了!这可是我珍藏的好东西,连今今那丫头都舍不得给呢!”
独孤逸少的目光被那颗小巧诱人的蜜饯吸引,他犹豫了一下,眼眸中那层拒人千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瞬,带着一丝茫然的好奇。
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张开了苍白的唇瓣。
千渝小心翼翼地将蜜饯送入他口中。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微凉柔软的唇瓣,那触感让她心头微微一跳。
她看到他的舌尖轻轻卷住了蜜饯,随即,那双眼眸极其细微地亮了一下,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扑扇,泄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满足?
“甜…吗?” 千渝忍不住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独孤逸少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探究。
“甜就好!” 千渝松了口气,重新端起药碗,“那咱们乖乖把药喝了,好不好?喝了药,身子好了,想吃什么甜的都行。”
她再次将药匙递到他唇边。
这一次,独孤逸少虽然依旧蹙着眉,却不再抗拒。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苦涩的药汁一勺勺喂入。
每一次吞咽,他那脆弱纤细的脖颈都会微微滑动,眉头紧锁,长长的睫毛因不适而剧烈颤抖,却始终没有再偏过头去。
那副强忍苦涩、委委屈屈的模样,与他平日拒人千里的清冷和昨夜的病弱垂危形成了巨大反差,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千渝看着他因药苦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和轻轻颤抖的睫毛,心中那片名为“怜惜”的湖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她喂药的动作愈发轻柔,声音也更加温软:“慢点,别呛着…再忍忍,很快就喝完了…好了,真棒!”
最后一勺药喂完,千渝立刻又递上一颗蜜饯。独孤逸少迅速含住,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冰蓝色的眼眸里那层水雾似乎更浓了些,却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病中特有的、懵懂的依赖感。
他含着蜜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千渝,仿佛她是这冰冷宫殿里唯一的光源和暖意。
千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热。她避开他的视线,拿出干净的布巾,动作轻柔地替他擦拭额角因喝药而渗出的细汗。
指尖触及他微凉如玉的肌肤,那细腻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又是一颤。
冰肌玉骨…古人诚不我欺。可这玉骨,却浸在黄连水里…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祈安的身影出现在内室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深青常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亮。他并未立刻进来,只是静静站在门边,目光先是落在独孤逸少身上,看到他醒着,且气色稍缓,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欣慰。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床边的千渝,看着她专注而温柔地为独孤逸少擦拭汗水,看着她脸上尚未褪去的、那抹不自知的怜惜神色…
祈安的脚步顿住了。他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丝被刺痛般的失落?
他从未见过千渝对旁人流露出如此自然、如此不加掩饰的温柔。这份温柔,如同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已恢复了惯有的温润平静。他轻轻叩了叩门框,声音温和:“千渝,逸少情况如何?”
千渝闻声回头,看到祈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军师!烧退了,脉象也稳了些,刚喂了药。只是身子太虚,还需静养调理。”
祈安走了进来,对独孤逸少微微颔首:“殿下感觉可好些了?”
独孤逸少看到祈安,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依赖的眼眸,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空洞和疏离,仿佛刚才在千渝面前流露的脆弱只是昙花一现。
他微微合上眼,不再看任何人,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祈安对此似乎习以为常,并不介意。他转向千渝,语气带着真切的感激:“辛苦你了,千渝。若非你妙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落在她眼下的淡淡青影上,“你也一夜未眠,去偏殿歇息片刻吧,这里有宫人看着。”
“我不累!” 千渝立刻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床上闭目假寐的独孤逸少,“药效还没完全上来,我得再观察一会儿,万一反复…”
祈安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关切,心中那股酸涩感更甚。
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温声道:“也好。但也要顾惜自己。”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寂寥。
千渝重新坐回绣墩,目光落在独孤逸少安静的睡颜上。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防备,在病痛和药物的作用下,显露出一种纯粹的、令人心碎的脆弱之美。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苍白的唇因含着蜜饯而微微嘟着,竟透出几分孩子气的无辜。
谁能想到,那个清冷如仙、在深宫中如同冰雕的王子,病起来竟是这样…让人心疼?这深宫,还有那个赫连泽…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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