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柳树抽出了真正鲜嫩的绿芽,在微暖的风中摇曳。
千渝将刚煎好的药放在紫檀木书案一角。
慕风正伏案疾书,他握笔的手指修长稳定,落笔如飞,在奏疏上留下一行行清峻有力的字迹。
“药。” 千渝的声音打断了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慕风并未抬头,只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迅速写完最后一行字,搁下笔。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股深入骨髓的倦怠感再次袭来。
“我出去一趟。” 千渝忽然开口。
慕风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去何处?可是药材不足?”
“去梅花谷。” 千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韵语姑娘前日托人带话,说谷中近来雨水多,湿气重,有些老人孩子关节旧疾复发,想请我过去看看,顺便再配些防湿驱寒的药囊。”
慕风微微颔首,声音温和:“也好。谷中湿冷,你自己也当心些。替我……问候二月姐。”
千渝垂眸,应了一声:“嗯。” 端起托盘,转身离开了书房,留下满室药香和沉重的案牍。
梅花谷,隐于天盛城西郊的群山环抱之中。溪流淙淙,雾气氤氲,奇石错落,亭台半隐,处处透着一种精心打理却又浑然天成的清幽雅致。
然而,千渝行走在熟悉的青石板小径上,每一步都异常清醒。她知道,这如画美景之下,隐藏着北国最精密、最危险的情报网络核心。
她今日穿着一身半新的杏色细棉布衣裙,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朴素得如同谷中任何一个寻常医女。背上背着那个跟随她多年的旧药篓。她的步履平稳,神态自若,目光平静地掠过沿途的景致,仿佛真的只是来此出诊。
引路的婢女将她带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外几株高大的古梅虬枝盘曲,绿叶成荫。轩内,梅二月正凭栏而立,望着下方潺潺的溪水出神。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云锦长裙,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式样古朴的碧玉梅花簪。岁月并未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眉宇间沉淀的、挥之不去的精明让她整个人透出一种难以亲近的疏离感。
听到脚步声,梅二月缓缓转过身。看到千渝,她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长辈般温和的笑容,迎了上来。
梅二月知道千渝深入雪三漠冒死给慕风采得银霜草,又每日给慕风调理身体,渐渐地对她和谒起来,也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冷嘲热讽了。
“千渝丫头,可算把你盼来了!” 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自然地拉起千渝的手。
“梅谷主。” 千渝微脸上也适时地浮现出一个清浅而略带拘谨的微笑,“听韵语姑娘说谷中湿气重,好些人关节不适,我配了些药草和药囊带过来。”
“哎呀,难为你有心了!” 梅二月笑容更深,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审视的光芒,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她引着千渝在轩内的石桌旁坐下,桌上已备好了精致的茶点和香茗。
“快坐下歇歇,喝口茶。这谷里啊,什么都好,就是这春天潮气太重,我这把老骨头也觉得不爽利了。” 她亲自执起青玉茶壶,为千渝斟了一杯香气馥郁的茶,动作优雅从容。
千渝道了谢,端起茶杯。
“祈安那孩子……” 梅二月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关切,“听说前些日子在朝堂上又……咳血了?唉,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就不算顶结实,偏偏又是个操劳命!如今肩上担子这么重……”
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看着千渝,“他如今的身子,可还撑得住?那寒毒……?”
千渝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军师的身体,是旧伤沉疴,加之操劳过度,寒毒虽未根除,但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并无性命之虞。只是……需忌劳累,忌忧思,忌寒凉。”
“忌忧思?” 梅二月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随即又展开,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在他身边照应着,我这心里也能踏实几分。”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长辈的嗔怪,“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为了他那点……嗯……游历天下的心思,连家都不顾了,连封信都吝啬给家里报平安,害得我们日夜悬心。若非后来机缘巧合寻到他留下的线索,顺着雍河一路打听,真不知他要在那穷乡僻壤躲到几时!”
千渝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质问,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甚至顺着梅二月的话,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好奇和懵懂的表情:
“梅谷主说的是。先生……军师他,确实提过当年离开桃源时,心中万分不舍,又恐牵连村中安宁,才……才无奈不辞而别。” 她微微蹙起眉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只是……桃源境地处偏僻,与世隔绝,外人极难寻到。军师他……当年孤身一人离开,行踪隐秘,梅花谷的各位前辈,是如何能……那么快就寻到线索,还打听到雍河方向去的?真是神通广大。”
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带着纯粹的“好奇”,望向梅二月,仿佛真的只是在感叹梅花谷的能耐。
梅二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那么一瞬!虽然极其短暂,快如闪电,但千渝捕捉到了!那是一种被猝不及防戳中心事的细微慌乱,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警惕的审视!梅二月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了那一瞬间的失态。再放下茶杯时,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呵,” 她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与世隔绝’?只要有心,总能寻到蛛丝马迹。我们梅花谷虽不敢称神通广大,但为寻回自家少主,自然是倾尽全力,不惜代价。”
她的话语含糊其辞,将“有心”和“不惜代价”轻轻带过,又将话题引回慕风身上,带着一丝强硬的结束意味,“说到底,还是这孩子太过任性,不知家中长辈日夜悬望之苦!若非……哼,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摆摆手,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 千渝附和着,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冰冷的寒光。
“军师小时候是什么样?” 千渝无意地问道。
梅二月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跟他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她的话语带着刻意的引导,将话题引向了慕风的父亲——慕本。
千渝流露出好奇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孺慕之情:“军师的父亲……慕王爷?听军师提过只言片语,说是一位……非常严厉的慈父?”
“严厉?呵……” 梅二月轻笑一声,笑容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似是追忆,又似有深沉的痛楚,“何止是严厉。慕本王爷……他,是真正心怀天下的雄主,是慕风此生……最大的仰望,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我并非慕家血脉。” 梅二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坦诚,却也巧妙地划定了界限,“我父是王爷麾下心腹谋士,家逢巨变,父母双亡。是王爷……慕本大人,见我孤苦,将我收为义妹。那年……我十三岁,慕风……才三岁。”
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紫檀木小匣,匣子打开着,里面是几件孩童的小玩意儿:一个磨得发亮的铜制九连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平安扣,还有一支极其粗糙、像是用树枝随手削成的小木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支小木剑粗糙的边缘,眼神变得异常柔软,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珍视。“从那时起,我便跟在慕风身边。看着他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王爷……慕本大人军务政务繁忙,教导慕风的责任,大半落在我肩上。”
她抬起眼,看向千渝,那眼神里的温柔瞬间被一种沉重的使命感取代,甚至带着一丝偏执的狂热。
“王爷对慕风的期望……极高,三岁开蒙,五岁习武,七岁通读经史子集!每日寅时即起,诵读典籍;卯时习武,风雨无阻;辰时用膳后,便要随王爷听政、观览奏疏;午后习兵法韬略、山川地理;晚间还要习字、复盘一日所学……一年四季,寒暑不辍!稍有懈怠,王爷……”
她顿住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没有说下去,但千渝能想象那“懈怠”的代价。
“慕风天资聪颖,远超常人。十岁便能与王府幕僚辩论国策,十二岁便提出屯田养兵之策,令王爷都为之惊叹!” 梅二月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骄傲,“王爷常说,此子类我,甚至……青出于蓝!他便是虞朝中兴的希望!”
然而,这光彩很快被一层阴霾覆盖:“可是!这孩子……到底年纪小,心性未定!十三岁那年,王爷带他去江南巡查漕运。那江南的软风暖水,丝竹管弦……竟让他迷了眼!回京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废寝忘食地研读兵法国策,反而开始搜集些闲散游记,偷偷临摹些花鸟虫鱼的画谱!甚至还……还跟我提过,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心和愤怒,仿佛慕风当年那些少年人再正常不过的好奇与向往,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王爷何等明察秋毫?岂能容他如此‘玩物丧志’?!” 梅二月的声音冷硬如铁,“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王爷将他叫到书房,将那些搜罗来的闲书游记、花鸟画稿……当着他的面,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王爷指着他的鼻子训斥:‘慕风!你记住!你是虞朝八王爷的嫡子!你的肩上,担着祖宗基业,担着天下苍生!那些风花雪月、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是寻常纨绔的消遣,不是你该有的心思!你的路,在朝堂!在疆场!在经纬天下!而非耽于享乐,虚掷光阴!’”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千渝,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可是他竟然完全不顾王爷的训导,竟然偷偷地一个人到处去寻找什么仙境,甚至三年了无音讯!千渝丫头,你明白吗?慕风他……生来就不是普通人!他身上流淌着虞朝最尊贵的血脉!他背负着王爷……不,是整个虞朝遗民的期望!他注定要站在权力之巅,去结束这乱世,然后推翻北国政权,恢复那曾经辉煌的王朝!这是他的宿命!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任何……任何让他偏离这条正轨的东西——无论是无用的闲情,还是……不该有的牵绊——都是阻碍!是毒瘤!必须被彻底……清除!”
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森然的寒意。她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千渝心底!那目光里,充满了对桃源境、对那段“安逸”岁月的刻骨敌视和毁灭欲!
千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湖深处那被冰封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梅二月这毫不掩饰的偏执宣言下,轰然喷发!奶奶慈祥的笑容、村民质朴的脸庞、桃源村宁静的炊烟……在梅二月眼中,竟成了必须被清除的“毒瘤”和“牵绊”?!
她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死死攥紧!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副倾听和震撼的表情。她甚至微微张大了嘴,适时地流露出对“王爷”威严和“宿命”沉重的敬畏与感慨。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韵语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莲子羹。
“谷主,千渝姑娘,用些点心吧。” 韵语的声音清越平静,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书案上摊开的画卷和那个装着孩童玩具的紫檀木匣,最后落在梅二月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梅二月脸上的怅惘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她笑着招呼千渝:“来,千渝丫头,尝尝韵语的手艺。这莲子羹清心败火,最是养人。”
千渝端起小巧的青瓷碗,莲子羹温热清甜,滑入喉中,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刺骨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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