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太守府内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铁锈味,尚未散去。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
独孤逸少坐在一张厚重的胡床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更多则是…那个男人飞扑过来时溅上的温热。
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薄唇紧抿,几乎成了一条没有血色的线。
那双令赫连泽神魂颠倒的清冷眼眸,此刻却失去了焦距,茫然地望着案几上摇曳的烛火,仿佛那跳跃的火苗里,还映着不久前郊外战场上的惊魂一幕。
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臂上,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是之前混战时被流矢擦伤的地方。但真正让他感到灼痛的,是心口的位置。
赫连泽那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飞身一挡,用宽阔的后背为他承受了致命一击的画面,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那个男人,那个将他从云端打入泥沼、强行占有的暴君,那个他心底交织着恨意、屈辱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依赖的男人…竟然会为他舍命?
“为什么?”独孤逸少的心在无声呐喊,冰冷坚硬的外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撞出了一丝裂痕。
是愧疚?是更深沉的占有欲?还是…那偶尔在深宫夜半流露出的、让他心神不宁的脆弱情愫?
他恨赫连泽剥夺了他的自由和尊严,恨他将自己变成金丝笼中的玩物。
可当那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当赫连泽倒在他面前、眼神却死死锁住他安危的那一刻,恨意仿佛被浇上了一瓢滚油,剧烈翻腾,却烧得他五脏俱焚,不知所措。
旧情?他们之间,除了强权与屈辱,还有情吗?若有,也是扭曲的藤蔓,早已缠得他窒息。
可这“情”,偏偏在生死关头,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存在。
“殿下!”一个压抑着兴奋与急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蔡琛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终于等到机会”的急切,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殿下,我军虽暂退,但精锐尚存!将士们思乡心切,归心似箭!此刻正是天赐良机!”
蔡琛单膝跪地,声音刻意压低却充满煽动力:“赫连泽为救殿下身受重伤,北国大军群龙无首,士气必然受挫!我们只需集结所有鲜卑勇士,趁着夜色掩护,全力向□□围!只要冲出鹿城地界,进入故土山林,便是龙归大海!殿下,复国雪耻,重振鲜卑荣光,就在今朝啊!”
独孤逸少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聚焦在蔡琛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蔡琛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独孤逸少的指尖在冰冷的胡床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内堂里格外清晰,敲得蔡琛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突围?东归?”独孤逸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蔡琛,”他直呼其名,语气冷冽,“你只看到将士思乡,可曾看到城外北国铁骑虎视眈眈?赫连泽重伤,但祈安尚在,石周尚在!我军新败,士气低落,粮草辎重皆不足,强行突围,无异于驱羊入虎口,自取灭亡!”
他站起身,银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走到窗边,望着鹿城萧索的街景和远处隐约可见的北国营寨灯火。
赫连泽舍身相救的画面再次刺痛了他。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冰冷空气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传令下去,全军固守鹿城,整顿防务。另,命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蔡琛瞬间变得难看的脸,一字一句地清晰下令:“督促城内外百姓,即刻恢复农耕,不得延误春时。”
这命令像一把钝刀,亲手斩断了自己和所有鲜卑将士心中最后一丝东归的念想。
蔡琛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怨毒!他明白了,王子殿下已被赫连泽那虚伪的“救命之恩”蒙蔽了心智,彻底放弃了东归的宏图!他蔡琛等待的机会,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殿下…英明!”蔡琛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讽刺和不甘。他重重一礼,转身大步离去,脚步沉重得仿佛要将地面踏碎。
内堂再次恢复了死寂。独孤逸少独自站在窗边,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窗棂,那寒意似乎能一直渗透到骨髓里。城下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百姓隐约的哭泣声。
他知道,这道命令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必将在他那些渴望回家的部下心中,燃起无法扑灭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鹿城太守府,数日过去,并未如独孤逸少所“期望”地趋于平静。
那道“督促农耕”的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早已沸腾的油锅,彻底引爆了鲜卑将士压抑已久的怒火与绝望。
思乡的煎熬、战败的屈辱、对未来的迷茫,此刻都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宣泄口——他们曾经仰望、如今却亲手斩断他们归家希望的王子殿下。
府邸外围,本该戍守的鲜卑亲兵,眼神飘忽,不再如往日般忠诚坚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连巡逻的脚步声都带着迟疑和沉重。
府内,烛火摇曳,将独孤逸少孤峭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他独自坐在案几后,面前摊开的是一卷鹿城户籍图册,目光却空洞地落在摇曳的烛火上。
案角,静静躺着一柄镶嵌着蓝宝石的鲜卑短刀——那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却显得如此冰冷而讽刺。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何尝不知强行扎根鹿城是饮鸩止渴?但赫连泽那不顾性命的飞扑,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他用以支撑恨意的铠甲,让他看清了那扭曲关系下同样扭曲的、难以承受的“情”。
这份“情”捆住了他的手脚,也堵死了他率众东归、玉石俱焚的最后血路。留在这里,或许是慢性死亡,但即刻东归,则是带着所有忠诚于他的人冲向悬崖。
他选择了前者,一种更缓慢、更屈辱,却或许…能保全一部分人的方式?他疲惫地闭上眼,赫连泽倒在他面前、胸口洇开大片血花的画面再次浮现,让他心口一阵尖锐的闷痛。
突然!
“杀——!”
“诛此懦夫,东归故土!”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毫无征兆地从府邸四面轰然爆发!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沉重的撞门声、护卫短暂而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的死寂!
“轰隆!”一声巨响,厚重的府门被数根巨木狠狠撞开!火光瞬间涌入昏暗的内堂,映照出无数张被愤怒和狂热扭曲的鲜卑面孔。
他们眼中燃烧着对故土的渴望和对“背叛者”的憎恨,甲胄上沾满泥泞和不知是谁的血迹。
为首者,正是蔡琛!他并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脸上带着一种终于撕下伪装的、混合着残忍与野心的兴奋。
他手中长刀滴血,显然刚刚砍倒了阻挡的护卫。
“独孤逸少!”蔡琛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大步踏入内堂,刀尖直指案后的身影,厉声喝道:“看看你!看看这座你甘愿做囚徒的牢笼!看看外面那些因为你一道命令而心如死灰、有家难回的鲜卑勇士!你忘了你是鲜卑的王子!忘了你的血仇!忘了赫连泽是如何折辱你、囚禁你!你竟然被他假惺惺的苦肉计蒙蔽了双眼,要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做牛做马。”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身后的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眼中凶光更盛。
面对汹涌而入的叛军和直指鼻尖的刀锋,独孤逸少缓缓抬起了头,那清冷的眸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被怒火吞噬的面孔,最后定格在蔡琛那张亢奋的脸上。
“蔡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轻蔑,“收起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你煽动兵变,是为将士归心?还是为你一己私欲,妄图取而代之?”
独孤逸少心中一片冰凉。他太了解蔡琛了。此人野心勃勃,能力却平平,在军中威望远不及自己。
煽动思乡情绪,利用将士们的绝望发动兵变,除掉自己这个“障碍”,他蔡琛就能顺理成章地接过兵权,打着“东归复国”的旗号,实则成为这支残兵的实际掌控者。
至于东归路上会死多少人,能否成功,恐怕并非蔡琛真正关心的。将士们成了他野心的燃料和踏脚石。
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此刻却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士兵,独孤逸少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悲凉。
“殿下!为什么?!”一个年轻的百夫长从人群中挤出,他脸上带着泪痕和不解的愤怒,“我们跟着您,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打回去!能回到长白山下的牧场!您是我们的头狼啊!您怎么能…怎么能让我们在这里种地盖房子?!”
他的质问代表了所有普通士兵的心声。
独孤逸少看着这个曾经忠诚的部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解释赫连泽的舍身?解释强行东归的必死结局?解释他试图在这夹缝中为鲜卑部众寻一条或许能苟活、能延续下去的路?……
太苍白了。在滔天的怨恨和对故土刻骨的思念面前,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有说。这份沉默,在愤怒的士兵眼中,成了默认和懦弱。
“跟他废话什么!此等背弃祖宗、贪恋富贵的懦夫,不配为鲜卑之主!”蔡琛眼中凶光一闪,唯恐夜长梦多,厉声高呼:“杀了他!用他的血祭旗,我们杀回老家去!”
“杀!”叛军最后的理智被彻底点燃,狂吼着蜂拥而上!
他没有试图抵抗这必死的围攻,反而猛地抓起案角那柄象征鲜卑王族的蓝宝石短刀!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决绝的优雅。
“噗嗤!”
利器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并非刺向敌人,而是——反手,精准、狠绝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生命力急速流逝。独孤逸少踉跄一步,撞在案几上,烛台倾倒,火苗舔舐着散落的图册。
他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刀柄,那冰冷的蓝宝石紧贴着滚烫的鲜血。奇怪的是,这一刻,他心中竟感到一丝解脱。
终于…不用再背负那沉重的王族责任,不用再在恨与那扭曲的“情”中煎熬,不用再眼睁睁看着忠诚的部众走向他预见的绝路…也好。
只是…眼前最后闪过的,不是长白山的风雪,不是鲜卑的猎猎王旗,竟是赫连泽扑过来时,那双盛满了惊惶与不顾一切的眼睛。
真是…荒谬啊…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无人能懂的笑意,身体无力地向下滑倒。
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素色的深衣,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刺目而凄艳。
他倒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清冷的目光渐渐涣散,他至死,未曾呼喊赫连泽的名字。
汹涌而上的叛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戕惊呆了,动作瞬间僵住。内堂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独孤逸少生命流逝的微弱气息。
蔡琛也愣住了,他没想到独孤逸少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但下一秒,狂喜便取代了惊愕!障碍已除!
他立刻换上一副悲愤欲绝的表情,扑到独孤逸少的“尸体”旁,捶胸顿足,声音凄厉:
“殿下!您糊涂啊!您为何要自寻短见!是赫连泽将您逼到如此境地啊!兄弟们!殿下已去,此仇不共戴天!拿起武器,随我杀出去!为殿下报仇!东归!回家!”
“报仇!东归!回家!”短暂的惊愕后,被煽动的士兵们再次发出震天的怒吼。蔡琛顺势捡起独孤逸少那柄染血的王族短刀,高高举起,仿佛握住了权力的象征。
他看也不看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眼中只有熊熊燃烧的野心火焰。
“冲!杀出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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