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原先从里面掩好的木门吱哑作响,众人转过身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瘦削,兰玉釉质的女子。
只见她只着一件青蓝色麻布衣,三千瀑丝以一根水色透亮的玉簪子挽起,整张脸虽未施粉黛但却干净可人,不愧是惊鸿楼的姑娘。
众人一眼认出,这不是经悠吗,她没死?
“悠儿?”何武惊了又喜,原想伸出的手轰然一落。
这么久了,他还是放不下她,这幻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倦,这是老天可怜他,给他的恩赐。
“经姑娘?你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及经悠开口,便见一旁跪倒在地秋葵满眼恐惧,一双眼珠子似乎要瞪出来。
她双手撑地,带动整个身子往后退去,嘴里呢喃:"鬼,有鬼,她来找我了,她来找我了……"
蜡烛正好燃到黄铜底盘,跳跃的火苗倏地熄灭,只留一缕青烟散去。
屋内唯一的光焰消失,四周轰然陷入黑暗,过了良久月光泄入窗户纸,屋内勉强看得清些。
虞杏娘再望去,秋葵已经被吓得瘫软在地,裙摆下流出骚黄色液体,味道实在不好闻。
何武将旧蜡换下,屋内重新光明起来。
三人围着摆放蜡烛的八仙桌坐下。
“说来话长,这些日子我确实经历了很多。”经悠脸上表露出痛惜之色。
“悠儿不着急,慢慢说便好。”何武黝黑粗糙的脸此刻柔情似水,带着失而复得的笑,却又不敢太过表露。
他给经悠和虞杏娘各倒了盅茶。
经悠娓娓道来:“当时所有人确实都以为我死了,将我一席裹尸扔到了乱葬岗。”
何武和虞杏娘都面带沉痛之色,惊鸿楼在京城的地位再高,里面的姑娘身价再高,终究不过是风月之物,死了便没了价值,成了一具不清不白无家可归的残破商品。
一席裹尸也许是青楼女子最后的宿命,所以大家才会这么卖力这么努力地学习各种技能,只为有朝一日能被人赎下,回到清白之身,以后不至于落到这么个悲惨下场。
“而后呢,你是怎么又活下来的?”虞杏娘问。
经悠继续说道:“刚好被一个人来采取药引的医师救下,他把我带回医馆稍作整治,整整六七日我才醒过来,原来我只是摄入过多蒙汗药才昏睡不已,至于熏碳,那蒙汗药里有一味草药正好与熏碳里的毒气想解,加之我的确运气好,便侥幸活了下来。”
“那太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惊鸿楼,帮你把赎身契拿回来。”
经悠连忙拦住何武,低头迟迟不语。
何武虽不明所以,但也妥协:“好,我都听悠儿的。”
“以后别再叫我悠儿了,于理…不合。”女子音色翠如稚兰,落在何武心上,却如万针扎心,留下绵密刺骨的疼。他苦笑道:“悠儿这是怎么了?”
女子眼神躲避:“我已身为人妇,你这般不清不楚,让我怎办才好……我已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我们从此再无可能,是我对不起你,还请公子以后不要纠缠。”说罢,她大步离去,只有身上洗衣皂的味道还经久不散。
何武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显然又一个痛失所爱的,虞杏娘觉得这种事还是自我消化的较好,毕竟这种时候插手,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她便准备离去。
但忽然瞥到角落的秋葵,她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明显对经悠还好好活着的这件事难以接受,就像刚刚,她找到何武想置自己于死地,但何武却突然反水要杀她。
好不容易保下命后,发现又一件信誓旦旦的事搞砸,好像全都搞砸了,全都做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虞杏娘再秋葵身前蹲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秋葵羞耻地伸手拢了拢身下的裙摆,垂着眼不好意思也不敢去看她。
“秋葵,你愿意痛改前非,跟我走吗?”
秋葵听言猛地抬头看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感激,她这样的恶人,真的值得被原谅吗……
虞杏娘点漆的玻璃瞳孔认真柔和,朦胧的亮光打在她脸上,更显白皙透亮。
她这样仙女般的容貌,却是一个有智慧,有包容心的人,她似乎从来没有依靠自己的容貌想要得到过什么,她太坚韧了,她想要什么只会自己亲手去争取,她不会做也看不起一些腌臜的手段。
但这些手段她全都做了,她从一开始接近虞杏娘就动机不纯,她贪图她的胭脂水粉、漂亮衣裳,还会偷偷学着她练舞,她全都大方分享。
可偏偏她不知足,她想要更多,嫉妒心也随着她的年龄疯狂增长,从简单的使绊子到想要她的命。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个很恶毒的人,偏偏她既不聪明也不漂亮,好像除了那颗恶心,她一无所有。
她隐忍许久的委屈与不甘,此刻终于全部爆发出来,心中的痛意如潮水轰然喷泄,她放声啜泣。
虞杏娘无奈摇头,怎么短短时间内,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明明她已经帮她想好了退路,已经在安慰她了啊……
虞杏娘带着秋葵出了宅门后,才发现不知何时夜幕渐开,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时间过得好快。
“完蛋了!完蛋了…”虞杏娘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变得慌乱起来。
一路上虞杏娘都在想,新婚之夜新娘突然失踪,以谢予辞的性子会不会闹得满城风雨,这件事到底该怎么收场才好。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打在桃花枝头显得格外熙和,有惹了满身桃香气的燕子,滑翔到镇勇侯府朱门上的雕花檐枋上。
大门外依然挂着红彩绸缎,门前台阶上有零零碎碎的鞭炮残骸,昨日繁华如过眼云烟。
虞杏娘一身大红里袍,乌丝如瀑随意散乱在身后,她微微拎起裙摆跨上台阶,径直往昨夜新房走去。
秋葵也跟在后面忐忑不安,毕竟昨夜是她设局引虞杏娘出来的,目的是要杀害她,怎么说她都逃不过要付出惨痛代价的事实,不过好在杏娘原谅了她,她还能活着。
虞杏娘推开镂花格扇门,而秋葵则站在外面等待。
屋内还是和昨日一样,红绸囍烛一片,有淡淡安神香混杂酒气的味道,很清浅。
有人冷冷开口:“昨夜干什么去了?”
寻着声音处猛然看去,绯红轻纱床幔后一个支着手半侧卧在榻上的身影,雕窗敞着,有微风袭来,将纱幔吹得轻轻摇晃,更先里面人如梦似幻。
虞杏娘看不真切,那人语气过分平淡,似一潭死水,也听不出他此刻是什么心情,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昨日有刺客闯进来将我掳走,还好有一侠客出手相助,将我救下,半路时遇到秋葵,她知道后怕我一个人回来不安全,便硬拉着陪我来了,不信你看,秋葵就在门外。”
谢予辞往门缝瞥去,果然一个绿衣女子直挺挺站在门外候着。
他不咸不淡开口:“你倒是一颗心全敞着,她那样对你,你也能原谅?”
虞杏娘有些诧异,他是怎么知道了,惊鸿楼里的私事一般不外传,姑娘们的嘴很紧,若是不小心说漏嘴,宋妈妈可是会严惩的。
谢予辞却突然嗤笑出声:“别那么紧张,你忘了今日还得给母亲敬茶。”
虞杏娘豁然开朗,她还真就忘得一干二净,在燕国每家每户的新娘子在婚礼第二日,都是要给丈夫的母亲敬茶的,她原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哪家人家的正妻,故而没提前往这方面想,便疏忽了这一点。
听闻荣夫人是除了谢予辞之外,侯府里唯一的主子,曾经她是书香门第荣府的嫡长女,真正的京城贵女,与长公主殿下是故交,加之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驯马更是一把好手,一时间在上京城中风光无限。
可后来,十三年前她的丈夫镇勇候谢喻在从皇宫回来的路上意外身亡,紧接着又是一场大火使她失去了双腿,从此只能终日与轮椅为伴,就在这时唯一的子嗣谢予辞也被圣上派去镇守边关,只留荣夫人一人在黑暗里煎熬,从此她便闭门不出。
京城中人都很好奇,曾经人人艳羡天之骄女,如今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她与荣夫人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昨日拜堂的时候,只记得她那时身着了件暗红色绣枫衣裙,上面坠满暗珠,满头黑发里嵌些许白丝,特别是鬓角处,但都被她用珠饰钗环掩住了。
她看自己的眼神不仅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是慈祥欣慰的,这一点让虞杏娘很出乎意外。
或许是侯府实在人丁稀少,儿子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闹成那样上京但凡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姐都不愿意嫁,加之那日谢予辞当众宣言,一副对自己情深义重的样子,故而荣夫人也只能被迫接受,既然已经成为一家人了,倒不如和和睦睦的好,否则就是雪上加霜了。
她跟着谢予辞来到前厅,但见荣夫人一身藏色暗云纹衣裳,发髻被梳得一丝不苟,之以点翠简单衬托。
她就安静端坐在厅堂里,衣摆隐没在光照不到的暗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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