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烨饶有趣味盯着楚天朗看了半晌,分明端的是一副洗耳恭听的谦卑模样,可周身多年习惯了事不关己的冷僻气质,却是一时半会抹消不去的。唯有他点到许册时,这年轻道士才有半刻的表里如一,很快又随着那名字的过去复原如初。
上位者不发话,殿内众人纷纷噤声。
陈明烨虚虚握拳轻叩桌面,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哒、哒。
偏殿内有暖香萦萦绕绕,熏得人头晕目眩,鼻尖似乎都染上了几分醉意。
许册背后出了层薄薄的虚汗。
陈明烨耐心等了一会,就等到那人该大着胆子出声了——关心则乱。
果然......
楚天朗语气不疾不徐,“民等位卑,初次入宫不知礼仪规矩,是以谨小慎微,唯恐冲撞了皇上圣颜,望皇上恕罪。”
哦?
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陈明烨面上半分山水未显,“无妨——游顺生,还不快赐座。”
楚天朗觉察到上位投来的目光不在了,一时间却也松不下心来。
陈明烨不急不缓,“尚卿于半月前上奏,坦明江陵府孩童拐卖案中,汝等助力颇多,那事情尚源拖了三月迟迟未有进展,朕一向赏罚分明,诸位,想要什么赏赐?”
见他们迟迟没人开口,陈明烨又看向许册,道:“许册,你来说。”
许册斟酌着言辞,只道:“江陵一案,民等不过是尽己所能及之事,江陵府上下为此案连夜奔波、夙兴夜寐,如此大功劳,民等不敢冒领。”
“哦?”陈明烨看向其他几人。
羽同大着胆子开口道:“草民也不过是将好遇上官兵抓捕那些犯人,实在没派上什么用处,不敢求皇上赏赐。”
“这个尚源,”陈明烨轻叹口气,语气称得上是温和,“但朕既已放话,君无戏言。许册、陆存、徐漫,尔等三人皆已是举人,即便是明年才入考场应试,如今也得在朕面前称臣才是。”
“是,皇上恕罪!”
“你们到京时候尚早,距春闱也还有三月有余,朕恩准你们入国子监太学读书。这份功劳尚源既然不要,那朕就算你们的,若是你们明年春闱金榜有名,朕的赏赐便随任命文书同到,这样可好。”
国子监太学?!
大瑞开国至今不满百年,太祖皇帝上位时创办了宗学,第二年创办国子监,国子监中又有国子学与太学。
宗学是专门供皇室宗族子弟设立,其中求学的学子身份地位皆是尊贵。
国子学招收的都是在京官员五品及以上的子孙,虽远不及宗学地位高贵,却也是平民百姓遥不可及的。
而太学招收五品以下、八品以上的在京官员子弟,每三年招收一次低级官员和平民、以及地方学院推举上来的学子,但资质要求苛刻,同时还不招商贾家人的子弟,地方推上来的学子还要筛了再筛,最后能入太学的也就一两个,求学者无不俊异非常。
因此大瑞历年科举中,从国子监太学出来的寒门学子无有不中。
他们这种路都走了**十了,临门一脚又给他们踹到太学去,若是出来以后没什么成绩,岂不污了太学之名?
只是皇上已经说出口的事,就再无更改的理由。
“至于另外三位。”话丢到这就不见下文了。
皇上不知为何,又起了闲聊的兴味,他目光寻索了一圈又落到楚天朗头上,“楚天朗,抬起头来,朕问你,你是在何处出的家,又是缘何与他们......与许册北上京城?”
楚天朗如是道:“民出家于淞州扶南观,本该随师父南下宜州,于潭州为许公子、陆公子送行时,师父变了主意,叫民跟着许公子北上,算作一番历练,无有缘由。”
“哦,历练。”这话听不出语气,陈明烨转而又提起许册,“许册,朕听人提起过,许卿曾叫天朗为你做伴读?”
许册一愣,不明白皇上提起这事做什么,“回圣上,是。”
陈明烨莞尔,道:“朕也曾听闻,许卿小儿幼时机灵顽劣,惹人可爱又难服管教,有天朗作伴这才能安生下来,”陈明烨好整以暇观察着两人的神色,“朕如今也有一皇子顽劣非常,也到了入宗学的年纪,朕正苦恼选何人作他的伴读,如今,不如就辛苦天朗,替朕教教这难管教的儿子。”
“......”许册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楚天朗给他做陪读是不错,可是如今皇上尊口一开就要点他做皇子伴读,未免太过逾矩?
只是陈明烨并没有问楚天朗愿不愿意。
“吕除夕,江陵知府说你降服那伙人贩时英勇非常,朕如今着你做閤门祗候,随侍朕左右,你意下如何?”
吕除夕一惊,连忙起身俯首道:“谢皇上厚爱,除夕一介粗人,受......”
徐漫这会近乎失礼地打断他:“除夕能得皇上如此器重,是除夕之福!”
“......”除夕阖目,抬首间已然换了副模样,“微臣谢皇上隆恩!”
“羽同,你忠心护主,朕便赐你白银数两,以作嘉奖。”
众人得了赏赐,纷纷谢恩。
游顺生方才出门得了消息,这会进来通报:“皇上,太后听闻许公子一行人入了京便被您传唤入宫,也想要与许公子见上一见。”
陈明烨这会表情称得上是高兴的,“也好,许家小儿,你姐姐三年前随玉爱卿入京,太后与她见过几面,颇有几分好感,天色将晚,她既要见你,你快去吧。”
出了偏殿的门,许册就和他们分开了,“你们先回去吧,晚饭不必等我,记得给我留几口热菜就成。”
游顺生送他们出了宫门,许册跟在太后派来的人后边。
为他领路的公公瞧着年轻,许册跟近了和他套近乎,手下的东西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递了出去,“小公公,你看我今日方才入京,脑子还落在皇上的偏殿呢,不知太后娘娘找我所谓何事啊?”三年前的报应?
小公公是个机灵人,手上一卷,话语却有些天真,“公子说话真有趣,您放心,太后娘娘是好人,她对许小姐是真的喜欢呢,这才想寻着机会见公子一面。”
“这样啊,这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啊。”短短半日不到,大瑞最尊贵之人他见了两位,可不得惊。
三年前他爹给太后皇上送了那么份大礼,他今日不过方才入宫,太后就要见他,到底是尊荣,还是存了敲打的心思。
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太后那么大人了,总不能和他一个晚辈计较。
太后住在慈寿宫中,这会还有官眷在内,与太后闲聊。
许册候在殿外,等小公公进去通传,直到小公公那边叫他进去。
“哦,来了,”秦太后看到了许册,“走近些,叫哀家好生看看。”
许册依言照做,“臣许册,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圣体康健!”
“许家小儿,快起来吧,”许册起身后,又听见太后道,“不错,许信那老书生,竟也能生出两个这般秀丽的儿女来。”
秦太后美人迟暮,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经岁月打磨出的贵气,当年是郭皇后亲手选出来的皇家儿媳,与太宗皇帝多年琴瑟和鸣,膝下只有当今一个孩子,却也一路稳步走到了今天,她向许册介绍道:“这位是承恩侯府的夫人。”
许册轻声问好。
承恩侯夫人也看清了许册的模样,赞叹道:“好一个俊俏的公子哥,我家小子有他一半周正,他再怎么惹祸我都舍不得与他生气!”说罢她又问道,“你家中长辈可有给你婚配?”
许册正不知想个什么措辞应付过去,就听太后为他解围:“罢了,哀家今日听皇上召他入宫,因着岁枝才想着与他见上一见。”
侯夫人闻言立马改了口风,笑道:“呀,是妾身逾矩了,太后莫要见怪,您是知道妾身惯喜欢这些好看的孩子的!”
太后本就没有责怪的意思,她继续问道:“你爹可在京中给你寻好了住处?”
许册斟酌着语气,回道:“回太后,家父都安排好了。”
“哦,那便好,”秦太后轻颔,“离春闱应是还有三月,你们都是我大瑞未来的栋梁之才,有什么需要便找游顺生递帖子。”
带许册过来的小公公适时给太后递了消息,“太后娘娘,皇上都安排好了,叫许公子他们入太学读书,有太学的夫子督促着,来年定能取个好成绩!”
许册正色:“臣承蒙皇上、太后关心。”
躬身退去时,许册余光瞥见太后和侯夫人又在闲扯家常,好像叫他过来,真只是因为喜欢许岁枝的缘由,这才想来见见他这个弟弟。
太后殿里的小公公快将他送到宫门处,许册便道:“有劳公公了,烦请留步。”
小公公客气与他说:“许公子快快回去吧,天要黑了,晚上莫要着了凉!”说罢他的目光越过许册,看到了什么人,“诶?那位莫不是与公子同行之人?”
许册扭头看去,楚天朗站在宫门外,长身玉立,朱红的宫门将人正正方方框在其中,他却更像是画中人,执笔之人叫他立身于尘世之中,他却仿佛时刻要超脱于俗世之外。
“是,有劳公公了!”许册语气急切,朝楚天朗飞奔而去。
他怕他慢一些,楚天朗就真像谪仙一样,翩然远去了。
“楚天朗!”许册臂弯勾住他的脖子,“你怎么不随他们一道回去?”
三年前在潭州时,许册还能和楚天朗友好地勾肩搭背,三年过去,二人身量分明都见长,楚天朗这会却要微微倾下身,才能叫许册齐肩。
“半日之内就叫我见着了皇上与太后,不知当年我爹有没有这番殊遇,”走在街上,少年人脱去谨小慎微的扮相,又成了无话不谈的模样,“我还见到了承恩侯夫人,她见面就夸我俊呢,话说承恩侯又是谁啊,皇上还叫我们三去太学,你要陪读的小皇子好不好相与?”许册这会心乱如麻,几乎是梦到哪句说哪句。
“没事,你就耐心等我几天,我给你都打听清楚——”
远处忽然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街上的市民纷纷向两边散开。
马蹄声杂乱无章,一路从远处疾驰而来。
许册眉头轻蹙,天子脚下纵马闹市,哪家给的胆子?
偏生这人熊心豹子胆,那马一路奔着许册和楚天朗的方向,直至离他俩几步距离才紧绳勒马。
“吁——吁——”
马儿前蹄高扬,半步距离,近在咫尺。
许册和楚天朗半步也没挪动。
马鞍上,那青年半分冒犯的自觉也无,垂眸睨着这两人。
“潭州,许册?”
他是护国公陈霖的小儿子,陈怀以。
陈明烨(指指点点):你,上学去;你,上班去;你,打杂去。
该干啥干啥,都别给朕闲着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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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同泰元年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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