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车的牛仰头哞叫一声,甩了甩尾巴,妫溯三两下一丢就把俩包袱弄上车,她往后退几步,纱裙飞起,一个大跳就上了牛车。
牛车因她的动作晃悠两下,慈木良哎呦了一声,手上的馒头差点拿不稳,幸而只是滚下一段衣襟就被他忙不迭地捂住,师父抬头无奈道:“我说徒儿啊,稳重点,为师这大馒头都被你吓到了。”
妫溯大病初愈,皮肤白若透着冷气的寒玉,这天气艳阳当空,照得她瞧起来更寒气逼人了。
玉人苍白一笑:“对不住师父。”
慈木良叹息一声,怜爱她刚被灭门,苦行佛那个天诛地灭的非要殊死顽抗,死也要拉垫背,是他境界太低,护不住这小姑娘的家人,她又经这大劫病一场,起程时间都拖了不少。但她病愈后就总有一种恹恹地懒,回头得让观如是这当师兄的劝慰劝慰,同龄人之间必是有话讲的,他这修不出屁熬得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还是不参与了。
“师父,安排好了。”
嘿,说人就到。
慈木良转头眯眼笑成一条缝,对四徒弟尤为和蔼可亲道:“小观商谈好价钱了?干粮净水准备好了没,你小师妹每日要喝的药也抓了吧?”
妫溯看过去,观如是一身日常的白衣劲装,黑发束起,因为皮肤白,他额心的朱红尤为灼眼,她眨了眨眼睛。
四师兄对着慈木良抬手指了指旁边的车夫,相当不喜说话地提起另一边手——大包小包,半点没漏,他轻轻一丢,几包东西精准砸到师父怀里,顺便把馒头也砸到了,这白胖东西被殃及池鱼骨碌滚下,沾了泥土和垫坐的稻草。
慈木良七忙八乱把白胖子拾起来,刚要夸张地作出一幅痛心疾首的神情。
“回头再给您买一个,”观如是先行预判,平平淡淡地止住了他的表演。
慈木良潦草收场,咳了两声,道:“浪费可不行啊,买两个。”
观如是点点头,包容心很大。
旁边的车夫夹着一腔乡音老实憨厚地开口道:“俺们这是要上那里去嘞?要是远滴话嘞就不是这个价钱辽。”
观如是嗯了一声,嗓音温和,非常好说话:“确实远一点,在九江金城,您到时候结多少钱,劳烦和我说就行。”
观如是像鹤点地,发带尾端坠挂小铃当当响,轻飘飘就上来了,落在她身旁微不可察地带拂起一阵小风。
妫溯盯着他看,视线毫不避讳,看得心静如水八面不动的观如是微微侧目,随即开口道:“你是不舒服吗?”
那倒也没有,妫溯盘腿坐着,手支下巴笑而不语,她从小就喜欢看人,下意识的行为而已,况且这新鲜出炉的四师兄她之前接触太少,甚至没仔细看过几眼,以后相处,多看两眼记脸也没什么不好。
她懒洋洋倦怠地背靠牛车一躺,道:“大概是有点困了才发呆。”
听到她说困,观如是也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坐禅似地闭眼,慈木良瞅着两个梦游周公的徒弟,摇了摇头。
妫溯心有所感地把目光投向师父,有点因困而含糊地道:“师父,忘记问您,那个秃驴还活着吗?”
慈木良靠在牛车边上的背直起来,哈哈笑两声,她目光澄净,栗色的瞳仁静静看着他,硬生生把心硬如铁打算说谎的慈木良给看软了。
老头嘶了一声,琢磨言辞,妫溯眨眨眼,她的注意力不是很好,看到他身后青田孤鸟,与天际拉成一线色的风景,视线有点偏移。
观如是不像师父那样遮遮掩掩,声音一出就将妫溯忽起来的注意力拉了回去:“琉璃火之下没有活物,普圆的灵魂连那尊苦行佛一同被烧烬了,只是他护着的那个鬼胎早早就逃走,下落不明。”
妫溯好像疲惫,又好像给自己寻得了个目标,懒洋洋靠躺着,不再说话,眼睛也不知道看那里出神。
慈木良看她没有精神,慢吞吞安慰道:“徒儿,死人不复生,生不入地府,等你成仙,你的家人大概也排到了轮回路。现在你是为自己修行,顺其自然就好,也不要想着寻鬼胎把仇给报了。”
“不会,”妫溯继续出神,声音不大,“那秃驴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在地府和他相遇,我那天回他‘做梦去吧’,就不会食言。”
慈木良没想到她还和那妖僧有这么一段话,点点头,十分满意新徒弟的心性。
不过满意归满意,慈木良叹一声,身世不好,心智坚毅,怕是会严格要求自己,以后半分错处都不肯漏。
牛车拉着三个人和几个包袱,又叫了一声,长鞭破风甩上牛臀,牛车这才不疾不徐地动了动,慢悠悠在田中小路开行。
妫溯垂着纤长的睫毛,牛车震动晃悠,睡是睡不着的,她睁着眼,百无聊赖地给自己编自传,编得不亦乐乎:妫溯,鹤鸢人士,城主之女。
“父张尧顺,有二母,身世坎坷,”观如是无声默念,紫色剔透的眼里似乎浮有影影绰绰的金文。
她出生于腊月初三,母亲林鸢出身江南官宦世家,两岁时张家得罪郡守,其父休妻弃女,妫溯流浪街头五年,张尧顺再婚时,林鸢恰好因偷食被人打死,妫溯于这一日被张尧顺不孕的新婚妻子认为女儿,重回张家,但**两家因林鸢之死关系极恶,妫溯不得两家承认,无奈剔姓,继母为其拟定新氏,从此姓妫名溯。
直到两月前,林鸢被炼化成心妖,欲吞食妫溯,不巧被慈木良和他遇上,救了下来,她体弱多病惊吓过度,徘徊生死,慈木良将她拉回人间,张尧顺便留下这老杏医兼修士,欲让妫溯修仙拜师,她极度抗拒,搬家住进普生寺,不想寺庙主持普圆正是心妖之主,赠予她鬼囊给喜怀孕的继母安胎。
普圆于二十年前来此,期间收集制造人间八苦喂养邪像苦行佛,苦行佛在妫溯继母的推广支持和日日供拜中汲取足够多的信仰,终于在中秋月圆,妫溯回到城主府时生出灵智,为普圆驱使,灭了张家满门。
妫溯当时有他以血画就的琉璃净火符,此异火可无视一切,焚烧天地,不过他稀释了自己的血画符才没那么大威力,但也足够她逃过一劫。
有一只手碰到他腰侧,观如是转头看向身旁,妫溯不知什么时候面朝他这里睡着了,慈木良丢来一毯薄巾,眼神示意他给她盖上。
观如是拿起照做,平静地回给师父“好了”的眼神。
慈木良慈爱点头,笑眯眯给他竖了个拇指。
观如是转头,有点无以言表。
慈木良传音道:“你若是想查那鬼胎,为师也不拦你,你与它有渊源,就自己弄明白。”
耳边不咸不淡的声音语气一转,半带严肃又开玩笑似的恐吓:“你可别半夜出门,到时候被拐到地府为师也捞不回你,还有,我派有个门禁,晚饭之前必须回来,不然你们大师兄容易生气,没你们好果子吃。”
观如是转回头,这威胁砸到耳边毫无波澜,平静传音道:“我跟着你两月未足,大师兄都没见过。”
慈木良哼哼两声,意味深长:“现在不知道你大师兄的厉害,以后不着家,他发作的时候别怪为师不提醒你。”
观如是淡淡哦了一声,明显没放心上。
他对慈木良,以及所谓大师兄都没多大感情和畏惧,慈木良千里迢迢云游四方,捡了他不到两月,观如是自己不爱说话,也不是个单纯的孩子,慈木良偶尔说他心思过重,若非玲珑,还知变通,只怕会多忧思,自缚于身。
大师兄念经之威他是不知道的,但他其实没打算查那鬼胎,也不会多花心思。
观如是垂眼,道:“我已经知道它的一切了,不用查。”
慈木良哎呦一声:“那挺好。”
观如是闭上嘴,打算接下来不出一点声。
那老头感觉自己给这群小崽子长吁短叹得更老了,他随手摸进旁边的包袱里,盲摸了半柱香,换成双手齐上把包袱翻个底朝天,正伤春悲秋以为东西丢了,老牛哞叫一声,仿佛大钟敲脑,才想起他根本没带出来!
他百无聊赖地看向睡得正香的小徒弟。
慈木良啧啧暗笑,这会儿倒是有个幼嫩孩童样了。
几乎是在他闪过这想法的时候,妫溯四仰八叉地一踢一横,呈大字形,狭窄的牛车避无可避,慈木良挨了一脚,观如是受了她的一巴掌拍腿。
他面无表情,把妫溯的爪子拿下,默默离远了点。
只有慈木良被逗笑了。
看起来适应良好,当初死活不愿意修仙,大概是因为受过苦,不大想再来一次,心安理得当只米虫正好。
慈木良悄言叹了一句:那夜的火烧得实在令人伤心。
炙白的琉璃净火伸舌舔舐浓夜,围困住整个普生寺。观如是半跪撑剑,力不从心,猛地吐了半口血,剩下的又被咽回去。
苦行佛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样状,脱相到眼珠极为非人地突出,助骨可视分明。
它大张着嘴,涎水拉帘成根根分明的珠帘。
慈木良喊着除魔卫道不怕死,振振有词升阵,站在原地打算来个鱼死网破。
观如是看得心抽抽,他勉强撑站起来,又被伺机而动的心妖重重击飞,长剑插柱借惯力飞回踢出一脚。
心妖不好杀,唯独超度才可剿灭,慈木良升的阵是超度除邪的净阵,发动的瞬息心妖来不及发出一声尖鸣,刹那间就飞灰烟灭。
连带苦行佛也痛苦地大叫。
慈木良听说过苦行佛的来历。
渡通天河,往西,就是西沙列国。
那里的人世代传唱前人寻求解脱的故事——释迦牟尼为求解脱,苦行数年,最终于菩提树下参悟得道,留下佛教在人间渡化众生。
砰——!
慈木良骤然吐血,净阵崩裂,苦行佛尖鸣吞来,他一直在咳血,止不住般,也做不到阻挡。
耳边突然有一阵炙热擦刮而过,破风的尖厉直刺入耳!
妫溯在苦行佛破阵的时候闯入了寺庙,一言不发甩出最后一张符纸,琉璃净火刹那间吞噬了巨大的佛像,白色的火焰刺目刺眼,不能直视。
慈木良的眼睛陡然失明了一阵。
等到他终于缓过劲来告天谢地拜祖宗,没死真好啊以后再也不死了,然后就嫌弃地拍拍八百年没洗过的古董布衣,不知死活地斥责苦行佛下手惨痛,害得老人家吐血洗都洗不干净。
慈木良干完以上的事,才慢悠悠看向背逆着未散去血色圆月的妫溯。
她一身纱裙,手里攥着根珍珠钗,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她动了动睫毛,平静开口,向慈木良发问。
“我还有仙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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