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冒出一小股浓烟,妫溯支着下巴看她的四师兄蹲在火堆旁,火舌窜得老高,差点舔舐到他额前的碎发。
观如是正添柴,火光橘黄照着侧脸。
妫溯无所事事,揪下脚边的草叼在嘴里,微微眯着眼,开始在心里头编小曲儿。
妫溯余光一瞥,四师兄还在认真添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妫溯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这人似乎不怎么喜欢用她话本里看的那些神乎其神的法力仙力,更偏向像不得已老实,埋头苦干的凡人一样,亲力亲为,做任何事都平静踏实地做,从不假手于人。
放在修仙界里,也是一股清流。
曲编完了,肚子也开始咕噜噜叫,妫溯吐出草,生无可恋,发牢骚道:“师父要抓鱼到什么时候?”
在她旁边吃草的牛甩甩尾巴吃了满嘴的草抬头,妫溯余光注意到它咀嚼一下,忽然呆住,又继续低头吃。
她看牛吃草看得更饿了。
牛车走了一个白天,入夜时路过个水塘,慈木良虽然人老,但眼尖,水塘里肥硕的草鱼慢悠悠地游来游去,把他勾得口舌生津,立刻付诸行动,跳下车抓鱼当晚饭,让车把当时梦游周公的两个徒儿先拉走了。
车夫啃嚼手上的大干饼,听到她的询问,正要开口,但这饼干巴,噎嗓子,车夫又嚼了几下总算咽下大半,清清嗓开口道:“小姑娘吃干巴饼不?”
妫溯咳了咳,弯起眉眼,有点吞吞吐吐道:“身体还不太好,可能吃不了。”
车夫:“害,吃两口垫垫肚啊,又没啥大事。”
妫溯不大想被噎得咳出天昏地暗,回以一个小姑娘家的干净乖巧的笑容,声音有点软,但听上去并不明显:“您吃吧,我还不算很饿。”
车夫嘿了一声,直接戳穿:“俺刚刚都听到你肚子叫了。”
“师父回来了。”
观如是刚弄好两堆火,起身抬眼就看到了慈木良的身影,他转头朝妫溯说道。
她病恹恹的懒一扫而空,眼睛亮起,向不远处影绰绰走来的人影喊了一声“师父——”,然后蹭地起来跑过去。
慈木良哎了声,从原本一步掰成三步走的老乌龟步加快小跑回来,一老一少两眼泪汪汪抱在一起,妫溯和他差不多高,抱住他老人家的时候只觉得他瘦得咯抱,肩背濡湿一片,她不动声色看向他光溜溜的手。
慈木良哀天地极懊悔:“师父老了不中用,连条鱼都钓不着。”
观如是走上来,停在两人面前,平静又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字:“钓?”
慈木良咳两声,妫溯松开温情脉脉的拥抱,眨着眼睛,和观如是站在一起看着他。慈木良讪讪一笑,意图混过去,说话都有点没底气的赧然:“那鱼跑起来太滑溜,水塘里的泥也都是软烂的黑泥,下去不小心滑了,半天才爬上来,为师只好折两根竿,谁知那里头的草鱼力气如此大,两根竿都被它给弄断了!”
妫溯拆台道:“您不是修仙之人吗?弄个什么……呼风唤雨术!把那鱼弄晕卷上来,我看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慈木良痛心疾首,顺话就张口:“那群人写的书真是误人子弟!”
妫溯心想,她这师父越来越像江湖骗子了,连呼风唤雨都不会,还不会抓鱼,江湖骗子还不如让她当。
观如是静静看着这两人面面相觑半天,忽然插嘴,轻飘飘一问:“所以今晚你们要吃干粮吗?”
妫溯:“……不太想。”
慈木良:“呃,这……”
观如是很有耐心,看着师父左瞟右望,师妹离他站在旁边,背着手,微微低头踢脚边的石头玩。火烧得正旺,噼啪一声,显得格外大声,妫溯悄悄抬头看他,观如是的目光很平静,似乎是有点无奈,叹息都不显眼,恍惚一下就转瞬即逝了。
妫溯觉得她的师兄像一池很平的水,微风来过,吹起小小的波纹,眨眼就没了。
他很容易被误会成一根含蓄的木头,沉寂的石像,但其实是一池风来过也会有波纹的水,悄无声息。
观如是:“我去一趟,你们坐在这里,注意安全,我很快回来。”
妫溯举手眨眼:“我能跟着去吗?”
观如是看了一眼慈木良,见他还盯天盯地,那应该就是默许,随即朝妫溯轻轻颔首,妫溯笑出梨窝,像是蹦过来一样一步到他旁边,有点对探险迫不及待,欢快道:“现在去吗?那快走吧走吧!”
观如是:“你不饿了?”
妫溯当听不见,按捺兴奋,先行走一步,观如是也不怎么在意,朝慈木良道:“师父,你待在这里,我们去去就回。”
慈木良依旧仰头看天,不言不回。
观如是干脆地跟着跑远的妫溯走了。
在他们俩的身影隐没黑夜的时候,慈木良才抚着胡子慢悠悠低下仰得酸疼的脖子,笑了两声,颇有点自得:“师父我良苦用心,不然到了山门,你们还陌生着,我派可不收那么疏离的弟子。”
妫溯不是个“疏离”的人。
但晚间的风是有点冷的,尤其是水塘边,妫溯打了个喷嚏,蹙眉,那股蠢蠢欲动的懒劲登时冒出来造反,全身子骨都被冷得想回去,她默默站着,也不说话。
热情似火霎时惜字如金。
观如是的手心闪过一丝白光,米虫一下子激动起来,浅色的瞳仁里映出那丝白光化成一把通体玉润的雪白长剑,遍体无花纹,很是简朴,只剑柄中间往下,与剑身相接处镂空出一个小洞,悬浮着枚紫珠,紫珠比起在黑夜中白得朦胧泛出微光的剑身显得格外灰蒙。
观如是瞄准水中的草鱼,那鱼把嘴浮在水面,正一张一合着,吐出小泡,丝毫不怕人,观如是没什么情绪又相当尊敬地开口:“净火净世,琉璃无渡,安心上路吧。”
破风准狠,刹那间鱼就没了性命。
妫溯阿弥陀佛了一声,慈悲道:“鱼兄走好。”
剑直穿过头,死得不能再死,幸而水也不是很深,剑又扎得牢,观如是把鱼弄了上来,妫溯喜笑颜开自告奋勇要帮他抱鱼回去。
长剑化成光钻入袖中,观如是掀起眼帘看着她笑得灿烂,开口:“回去吧。”
妫溯抱着鱼眨眨眼,问道:“师兄,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负雪,”观如是见她张了张嘴还想问,先她一步开口道,“你若是还想问什么,可以在路上问。”
妫溯:“哦。”
“它从哪来的呀?师兄是怎么得的?”
“家里传下来的。”
“原来是传承,那师兄家在何方?这剑是传家宝吗?师兄家里排行第几啊,老大吗?大人都喜欢把东西传给最大的。话说师兄跟师父多久了?”
观如是看了她一眼,道:“不知道在哪,家中独子,跟了师父两月。”
妫溯:“噢,怪不得,之前就觉得师兄和师父不是很熟,原来和我一样也是刚刚入门,但师兄看起来好像比师父要厉害点。”
“并不是,”观如是看向别处,平静陈述道,“师父比较特殊,虽然修为一直停滞在最低的乘起境,但他悟了观面境才有的神通,说厉害也厉害,说不强也没错。”
妫溯抱着鱼若有所思,总算不问了。
风草吹连天,浓夜漫漫。
隔了半晌,她似乎才想起,又问:“修仙界一共几个境界啊?”
观如是:“八个,但准确来说只有七个,最后一境是神,到达此境就是三界之主,仅此一位,往下是飞升境,超脱天地飞往九重天,这便是仙,剩下由高到低是悟道,观面,青山峰,扶摇,厚积,乘起。”
“我听得晕乎乎的……”妫溯抱着鱼,眼睛有点空白,发出一声呆滞愚笨的感叹,“记不住。”
观如是倒不觉得她笨,只是淡淡劝慰一句:“入道后就记得了。”
妫溯点点头,不要脸地认同此言,这一堆叽里呱啦的,她以前作为小老百姓听都没听过,乍一入耳,就跟天书一样,滑溜就从脑子里过去了。
她仅用一息就宽慰好了心灵,乐滋滋抱着大胖鱼和观如是赶路,没问题之后夜里的虫鸣就开始大声聒噪。
草地浓密潮湿,妫溯哼着之前观如是生火的时候她无聊编的曲,有点欢快轻盈,乐呵呵地一深一浅走着,草长过脚踝。
她突然脚踝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有点迷茫地停住,低头的瞬间看到草丛飞窜出去一道长条状的黑影。
妫溯瞪大双眼,喉咙刹那间发出一声尖叫。
“啊——!”
慈木良惨痛极致,一连串哎呦哎呦冒出嘴,堵都堵不住,捂搓着被热水烫到的手背,车夫慌慌张张把牛车里的医箱拿出来,慈木良指挥着他拿药,车夫头大地看着里面瓶瓶罐罐贴满字签,他大字不识一个,简直满头生汗,慈木良只好耐心下来形容起药瓶的模样。
车夫好不容易终于找着了,手忙脚乱地给慈木良被烫伤的手上药,这药迅速在他手背上结了个痂,车夫微微惊异,心头里对这仙药肃然起敬,放回去的时候虔诚得有点小心翼翼了,轻手轻脚放好,转身看向松驰下来一屁股坐在火堆旁的慈木良。
他眼白比眼黑多的珠子涌出点笑意,三角眼略闪出点光,车夫感叹似地开口:“没得想到,老仙家这样滴仙人也会被锅烫到,还以为仙人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慈木良闭眼摆摆手:“那都是厉害的人,我就算了,我只是个闲来无事给人看看病的大夫罢了。”
“老仙家可比那些仙人没架子多啦,”车夫哈哈笑出几声,“俺没见过仙人,但也听过,他们这种腾云驾雾,动不动排山倒海的人物,可不好相处的嘞!那噼里啪啦的鬼神之术,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俺们的田淹了,房屋转眼就塌陷,嘿,俺们只能换个地方住了。”
慈木良闭目,不搭腔也不开口,立地入定一样,搞得车夫略显尴尬。
车夫站他旁边小心翼翼伸出手掌放他眼前,上晃下摆,慈木良兀地睁开眼,目光如炬,把车夫吓了一跳,迅速把手收回去,哈哈笑着:“老仙家刚才这是……”
慈木良抚着胡子,慢悠悠道:“老夫忽有天机而感。”
车夫惊诧,下意识询问:“老仙家这是得了什么指示?”
慈木良微微一笑:“诶——,你刚刚说的,修仙之人随便就可以把凡人的生活搅弄,赖以生存之地这就没了,只好背井离乡,对不对啊?”
车夫点点头,三角眼皱起一个憨厚老实的纹路,顺着他的话笑起来:“害,俺也还没遇到过,都是听乘在这牛车上的人讲的。”
慈木良中气十足,声音不疾不徐,有一点难以言语的厚重:“你可听过何为天衍四九,遁去其一,生机不知何处,大道无休止境啊。”
车夫:“俺一个乡下人,哪知道啊。”
慈木良没管他,自顾自叹出一句:“长路漫漫,还是得吃饱了才有力气。”
饿了,徒弟何时回来。
车夫不明所以,看着慈木良翻弄那医箱,从最底层掏出来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喜滋滋道:“今晚来个大馒头!”
他三角眼抽了抽。
慈木良把那馒头拍了拍,直起背来,拿着馒头负手而立,朝他投来一道笑意盈盈的目光:“咱们这修仙界啊,五百年没出过仙人了,排山倒海的大能们都闭关不出,冲击飞升去了,哪还有这回事呢。”
他正欲辩驳,慈木良对着同为老人家的车夫慈爱一笑:“哎呀,小伙,人的力量是无穷滴,家乡被毁了,还可以再建,若是有不公,就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公道,天道还是很仁慈的。”
车夫:“虽然俺不是很懂,但你们修仙人那什么话本里不都写着天道不行啊,不仁啊,要与天争,反正七七八八的,俺看了也知道,你们也不是很……”
“哎——”慈木良笑着打断道,“打住,我可是尊重天道第一人。你说的这些可别说出去,小心性命不保。”
车夫立马闭嘴。
慈木良哎呦一声,一不小心抠到灵药已经结痂的皮,手又流血了。
血液暗沉泊泊流出,妫溯坐在地上嘶声痛呼,眼角飙泪,看着观如是下手没轻没重地挤血,生无可恋痛定思痛,米虫只觉得自己倒霉到姥姥家了,怎么出来抓个鱼还能被蛇咬到。
妫溯委屈巴巴,甚至有点小小的怨气,幽怨盯着他:“你能不能下手轻点。”
观如是半蹲着,闻言抬眼:“不重挤不出。”
她咽回话,妫溯心里郁闷,今夜被蛇咬到还又冷又饿,自然心情不好,想了一瞬,又回言:“那你要弄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快点,比如施个仙术或者给一颗灵丹妙药给我,我真的很饿了。”
妫溯忽然感觉脚踝一凉,她低下头仔细看,那两个小血洞似的伤口迅速凝合,光滑如初,观如是手上沾的血也没了。
她道了声谢想起身,但四师兄半蹲不动看着她,引得妫溯也不敢动举妄动,和他对视半息,开口:“还有什么事吗?”
观如是平静道:“我觉得你运气有点差。”
“有吗?”妫溯顺气后没多大感觉,心里觉得要宽慰他一把,笑意盈盈,“没死就不算差。”
观如是随口一问:“要死了才算差吗?”
那不行,妫溯默默想着,她才不要英年早逝,说个漂亮话又不是真这样想。
观如是忽然抬起手,她的额心覆上他冰凉的拇指腹,妫溯不动,看着他的眼睛。这一息时间有点长,长到妫溯入神地看着那双紫色的瞳孔——如玉纯粹,剔透玲珑,干净到她清楚地看着映出的自己,正与她对视。
她还没有回神,观如是就站起身,白衣层叠滑落。
她终于小小呼出一息浊气。
妫溯小心翼翼地摸上自己的额心,那里有点烫,现在慢慢凉了下去,她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观如是:“观音痣,家中习俗,辟邪驱祸消灾减病用的。”
观音痣啊,那我现在岂不是和他一样,都有这个东西。她的视线移到观如是额心那枚依旧灼眼鲜红的朱砂,她坐在地上,仰头,慢吞吞想着,蛮好看的,就是点也不打个招呼,但没关系,她原谅他之前干的事了。
没被灭门之前,因为母家得罪郡守,连带着父家也受牵连,父亲为自保怒而休妻弃女。她流浪三年,母亲死的那天恰好父亲风光回乡,再娶贤妻,妫溯跑去父亲的婚宴上,其实没想着让他认自己回来,只是饿了想去混口饭吃。但没想到被母亲家的人发现,他们是来接母亲回家的,见到她衣衫褴褛污脏得像只臭水沟里滚过的狗,大惊失色又暗有嫌弃,关怀备至地问她:你母亲呢?
妫溯看出了那点嫌弃,但这不怎么真心的关怀像寒冬热水,烫,痛,也暖,她哭出声,母亲死的害怕迷茫混着灼胃的饥饿让她把话从喉咙里呕出来,她本来想抓住他们的衣袖的,但指尖还没碰到,母家人就愤愤与父亲吵起来。
她不记得吵什么了,只记得最后,父亲新娶的那位夫人问出一句:这孩子怎么办?
他们沉默下来,谁也不想认,父亲厌恶她,至于母家人,他们觉得自家高洁的小姐嫁给她的父亲已经是够亵渎她的了,妫溯更是这坨污泥留在母亲身上的永恒污点。
她剔父姓,不得从母姓,最终被父亲不孕的新婚妻子收养,但也没跟那位夫人的姓。
妫溯一直喜欢想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现在被人丢来丢去,她莫名其妙想到,自己和那崇拜的孙猴子差不多了,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再也不是谁的孩子,妫溯有点想笑。
那夫人给她拟姓为妫,她不咸不淡,尴尬地慢慢长大,有好久没再得到纯粹的关心了。
“起来了,地上凉。”
观如是垂眼看着神游天外的妫溯,出声道。
妫溯回神,静静看着他。
他也有观音痣,应该是家里某个长辈点的吧,她忽然开口问道:“你的痣,又是谁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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