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
“噢。”
原来是小观音师兄？
在妫溯的灵机一动中，她终于想到怎么给他取外号了，外号这东西，得是好朋友才能取，妫溯在心里悄悄和观如是冰释前嫌。
她点点头，笑意盈盈，爬起来拍拍屁股，抱起鱼，朝他开口：“我们走吧！”
师徒重逢两眼泪汪汪，鱼兄也入了锅中叽里咕噜流下美味的鱼泪，妫溯吃饱喝足刚想躺，看见师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老脸笑眯眯凑近和她说。
“徒儿，别睡哦，我们要继续赶路。”
妫溯心累至极，苦涩哀求：“就不能歇一晚？”
赶着投胎吗这么急。
慈木良笑而不语，吩咐观如是收拾东西，妫溯生无可恋地坐在横木桩上，眼神呆滞，最终瞪着干涩的眼，脾气不怎么好地跳上车，盘腿抱臂，脸色臭到面无表情，眼里无光。
此车老少皆有，披星戴月，慢悠悠上路去了。
一行数十天，总算是来到九江金城。
九江金城与周朝国都邻居，开国女帝和当今圣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封地就在此处。环水环山钟秀灵敏，细雨灰蒙蒙盖着，和江南差不多风景，一看就适合隐世修炼，从这里的山头路过没准会冒出个小门小派，大门派则挤在繁华的城都，用排山倒海之术从别的地方移来灵山，按八卦方位把金城团团围起或错落突兀地立在城街其中，显得不伦不类，又暗生神秘。
——大概就是，城边上有几座山，城里也有几座山，但山头不算高大，坐落着八大书院。
最厉害的第九个书院，白洞，则远在九里之外的国都洛女京。
妫溯迟疑一会，还是耿直地开口：“所以我们那野……青山派是这城里的那座山头啊？”
慈木良爱怜地看着她：“还没到。”
这话说的，活像又要坑她一把，妫溯扬起一乖巧的假笑，霎时间懒骨嘎吱嘎吱响，催促她快快放弃修仙。
修仙有什么好呢？
风餐雨露，啃着干巴饼在摇摇晃晃，硌屁股的牛车上睡一会儿就惊醒一下，然后瞪眼看灰不溜秋的蒙蒙青山连绵，头顶还盖着要下不下雨的厚云，赶着投胎，连歇都不歇一下。
好累，妫溯面无表情地踢开脚边的石头，抬头看着师父慈眉善目的嘴脸抚须，端瘦真如高人，但她现在不待见师父，于是目光移向正和车夫结账的观如是。
车夫：“一共二十两银子。”
妫溯睁大眼，这是找到劫匪了？
她眼看着四师兄是也许因囊中羞涩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带点商量语气和恰到好处的疑惑道：“我之前与您商量的价格，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路费，草费，路上崎岖又远，小雨多闷热难走，以及您的赶路费，我都是用虚高一点的价格和您讲的，现在是因为什么涨价了？”
牛夫那双三角眼透出精光，像老鼠发现松软散出香味的肉包子一样，精明地眯起来，恍惚间如鼠化人，扯出极为痛苦为难的虚笑：“今年雨水大嘞，地都泡水里坏了，而且俺也没想到，这路能有那么远啊！回头又得换个车，仙家不是不用什么铜板文钱吗？您看反正对您也没什么大损失，俺们嘞，生活日子苦得很，这才……多要点哈哈。”
妫溯听着他的话不上不下，相当梗心，恨不得跳出来和老牛夫掰扯掰扯，但她终归还是咽了回去，沉默着脸看向观如是，期待他能有所反击。
此时道号叫不知的不知真人提起自己的药箱，背手慈祥地看着观如是，看不清形势似地慢悠悠插来一句：“徒儿啊，你好了吗？”
慈木良这一捣乱，和催促差不多，她那不争气的四师兄像一帆舟船，风一来就顺水推舟解下腰间的钱袋递过去。
妫溯也不知道那来的速度，一下就到两人中间把那袋钱给夺了回去，牛夫当即大怒，但不敢吼她，脸色不怎么好地问道：“小姑娘这是要赖账？”
“十两银子，”妫溯颠了一下钱袋，笑着朝他比了个数，“我们好聚好散，您收了这十两银子不就成了？”
观如是默默退至不知真人身旁，神色不见变化，慈木良事不关己似的抚须入定，两人浑然如耳聋目瞎。
牛夫见他们撒手不管，以为不舍得银子，一唱一和演戏，就为了名正言顺让这刺头夺回银子。
呸！装什么得道成仙，牛夫在心里啐一口，鄙夷懊悔地想起来之前对他们百般尊敬，不就是因为他们和别的仙家不一样，从不摆架子，现在他们面目变得可憎起来，牛夫憎恶不够，殃及池鱼似的顺带批判起了之前的自己。
他当即凄哀干涩地哭诉起来：“姑娘啊，真不是我突然要收你们那么多钱，今年的雨水下得很多，庄稼地里都被泡死了，你看看这天，年头过除夕到现在一直下雨，就没有一天不下的，这都六月了，照这样下雨的法，俺们还有的吃吗？”
“而且俺这牛车也跟俺很久了，也应该换了，不然下一次搭客，非得散架不可！您这一路上坐牛车不也说晃地厉害？还嘎吱响，就是因为太老了！”
妫溯颠钱袋的手一停，下意识抱臂认真看他，钱袋子的绳勾在食指，整只袋都消失在臂弯里，牛夫看不见分毫。
她开口：“你要想涨价，路上就应该说，而不是到这了再出尔反尔，把我们架起来，非逼着我们给你钱。”
“还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浅色的瞳仁澄澈地倒映出他，突然胡搅蛮缠地干哭起来，持着一股委屈巴巴的劲，“他们修仙了，我还没有呢！这银子我也需要，总不能让我饿着吧？”
干嚎完，眼眶当真红了起来——她从小就有个绝活，说哭就哭，一点不拖泥带水，泪水收放自如，若是不想出泪，眼里干红也能唬人不知所措，会哭能讨到的东西更多，她也就哭的更欢，哭完之后就甜甜一笑好话装成箩筐倒给人家听，务必做到物有所值。
牛夫被她唬到，两人就这样各有姿态地对视起来。
没两息，慈木良便定不住了，他怪异地叹了口气，因为压着笑而显得不怎么真诚，好声好气劝慰她道：“我们青山派有钱，你就把钱给那车夫吧。”
有钱不早说，害她斤斤计较这点！
妫溯霎时觉得被耍了，恼羞成怒，一把将钱袋子塞进牛夫手里，面无表情走回来。
慈木良凑过来，和蔼道：“生气啦？”
妫溯要当哑巴，并且意志坚定，不尊老地一个拐弯绕过他，站定在观如是旁边。
那牛夫终归还是拿到自己想要的，哈哈尴尬笑了两声，把钱兜在腰上，一溜烟把车给收拾走了。
慈木良：“你们两个先进城逛逛，为师有点事要办，等逛完了，再去到东城门，沿着官道走一里路，就在拐弯的那个角去到分岔小径，沿着走，就能走到门派了。”
妫溯还在坚定地当哑巴，只能让观如是“嗯”了。
九江金城素有仙府之称，万甲商富乡之名。
周朝建国不逾百年，正年轻喷薄出日出朝气，而九江金城已经是座千年古都。它邻居洛女京，多山水，作为挡在国都前的一道重要兵家屏障，且城中央贯有一条大河，称洛水。
这水虽称洛水，但它一滴水都未流进洛女京的地，只钟爱九江金城，从南方流过来，在里城头打着转，又延伸到北方，把这片地方变成天然的枢纽。
前朝往代在九江金城定都的不少，大路修建从金城起，如蛛网向四处蔓延开拓，成为交通要地之一。
洛女京的贵人们都忍不住酸溜溜叹起，金城是天生贵命，不然也得不到如此造化。
这说法也有一定道理，宗门院派纷纷来这扎根不为别的，因为它足够得天地造化，钟秀灵敏一词说不准暗指的就是金城。
造化变成朦朦水汽盖住城顶，妫溯拿着一把她非要买的伞，时不时总要抬头看一下天，因为她觉得有雨滴到自己，故而草木皆兵，深深担忧这团灰蒙蒙萎靡不振的云下一秒泻出大雨，顷刻间把她给浇成落汤鸡。
她拿着伞，跟在观如是身后，对他四处乱走也不知道干嘛的行力毫无异议，甚至傻蛋一样跟着，也不出声。
妫溯走路偶尔会发呆，师兄发带尾坠挂的铃铛很是端庄，几乎不出响，也不活泼地动，只有轻微的晃悠。
铃铛向来是配在活泼开朗之人的身上，动作大一点，就会发出悦耳的脆响，他平静淡然的性格配上铃铛虽无违和，但妫溯莫名觉得，观如是不会是选这条发带的人，他应该选一条素带。
她选中这不晃的铃铛出神地盯着看，神游天外，这回自己编了个“因家中压迫而流浪至此的少女如何在九江金城白手起家”的话本，在开头编出一半就乐出声，引得观如是转头回看。
发带一旋，铃铛发出脆响，妫溯眨眨眼骤然回神，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人畜无害地朝他笑了笑：“怎么了？”
观如是没说话，抬手指向旁边的炒栗子摊，温和道：“快要到东城门了，你要买点栗子吃吗？”
到城门了和买栗子有什么必然关系吗，心里这么想着，她直直开口：“为什么要买栗子。”
观如是：“你不吃就算了。”
他转头，大概是觉得和她没什么话说，清隽玉立如云一样自己飘走，妫溯唔了一声，突然开口：“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吃，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那买一小包吧。”
观如是又飘回来了。
妫溯看着他和老板娘要了一袋大的，一袋小的，那袋小的装着烫热散香的剥皮栗子满当塞进她怀里，大的那袋则落在他自己手中。
妫溯不可置信地冒出一道颠覆顽固印象的想法。
——该不会是他想吃吧？
然后她就乐出了声，观如是闻声轻轻扫了她一眼，她立马闭嘴，露出乖巧的笑，生怕他看出一点自己的得意忘形。
谁知观如是温声开口：“你要是吃不完就和我说。”
妫溯开起染坊，浑不怕对方生气似的，眼里亮晶晶：“那我吃不完的要怎么办？”
观如是：“我吃。”
妫溯正大光明又乐出声，得到师兄莫名其妙的眼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但就是好笑，像戳中了不争气的笑点，没完没了。
妫溯在路上一直隐秘地乐呵，她放过了观如是，改为笑自己“草根少女逆袭记”的天才行文想法，硬生生给自己笑成再也不会笑了。
——面无表情来到青山派独占的山头底下，颇有沉着稳重山崩不惊的姿态，连拿着拂尘世外高人一样，站在山脚石狮子头上的不知真人都挑了挑眉，哎呦一声。
“有范。”
妫溯还没来得及恼怒这声调侃，便被眼前层层拾级连绵到山腰的石阶惊住了，石阶尽头立着高大如南天门的石门，上刻端正的楷书三字“青山派”。
青山高大，云雾缭绕，枫林雨气扑面而来，她心胸忽地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对自然的向往，林间飞惊的鸟群一横上天，像勾连天地的线，刹那间转瞬即逝，把她飘忽的神智拉回，目光落在不知真人含笑的脸上。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两位少年，准备好入我青山派修仙了吗？”
这仙气飘飘的氛围被他活像终于坑到人神经歪歪的声音嚯地打破，变成破布条迎风飘扬。
妫溯抽抽嘴角，无声呸了一句：神经病。
慈木良沉浸在自己完美的开场，嘿嘿一笑从石狮子头上跳下来，稳稳落地，拂尘三千银丝垂落，慈木良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仙气又回来：“你们的师兄师姐已经在山上等候多时了，且随为师上山入门吧。”
妫溯正肃起来，不由自主挺背抬头，眼睛里盈满好奇向往，期待话本里的仙门究竟是何种模样。
她刚要抬脚走上石阶，一把拂尘轻轻制止她，妫溯转头看向慈木良。
他一笑：“等我打开结界。”
拂尘轻飘飘拿走，刹那间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嗡鸣一声响起，妫溯睁大眼。
她眼前赧然有道薄薄的流转华光的屏障，如风过水面一般点起波纹，一寸寸湮灭了。
“好了，上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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