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鬼节。
都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摆上了烧纸的炉子,大小不一,但都四四方方。
晟园西边的侧门门口,林玉坐在两节台阶上,手里把弄着纸钱折成元宝形状。折好又拆开,反反复复,无聊至极。
天不过蒙蒙亮,林玉却在这坐了有一个多时辰。
“休息不够,你会吃不消。”杜影在一旁观察了很久,自那日之后林玉就不爱说话了。
虽然在那之前也不是很爱说话,可至少还对自己抱有好奇。
现在……
林玉还是折叠的手停顿一下午,斜眼看向杜影,呼吸微微停了一下,欲言又止,双唇紧抿。
林玉捏着手里的纸钱,愈发用力,最后直接揉搓撕裂开。
刺啦一声,林玉神智回笼,她刚刚还在想要给父兄烧多少,要和父兄说些什么,最要紧的是问问父兄能不能把杜影从她身边带走。
往事纵有千般误会,伤痛流泪却不曾有假,不如不算,让泥继续烂着,让花继续枯着。
如今睁眼闭眼都能看见他,林玉心如秋千索摇摆不定,烦到不行,一开始还能把他当空气装看不见,时间久了,他又总是顶着这样一张脸……林玉心里烦闷,想着多说无益,不如冷着他。
早晚是要甩掉的。
杜影见林玉没有理会自己,就飘到她身边坐下,“我做错了什么?”
林玉:“……”
杜影苦思冥想,无果,“我没几天了,永别之前冷落我,是不是有点残忍?”
“中元节鬼门打开,我想见见亡故的兄长。”林玉起身烧炭,慢悠悠开始烧纸钱。
杜影不再追问,盯着那炉子里的火,火苗在心里跳动,虽然知道不是给他的,但还是忍不住问:“有烧给我吗。”
“没有。”林玉背对着杜影,沉默几秒钟又接着道:“只是给我爹和我哥。”
林家父子战死沙场,死讯最先传到的是杜影那里。听到林玉的话,杜影不由瑟缩几分,“……你还在怪我?”
林玉没说话,杜影便接着猜测,“我们因此变成这样?”
杜影希望听到是,这样至少他有办法周旋,有机会与林玉冰释前嫌。
“不是。”却听林玉平静道。
噼里啪啦,火堆里偶尔会传出微弱的声音。
烧完两袋纸钱,林玉轻车熟路地打扫干净地上灰烬,炉子里漆黑一片,在光照下晕染上一层光圈,闪闪的,朦朦的,让人看得好不实际。
天微微亮起来,晨曦透过白云层层四处飞射,林玉眼睛眯了眯,才下几节台阶就退回来,有些晃眼,不太舒服。
“林玉。”杜影忽然开口唤她。
“沐媱的死你是喜还是忧。”
林玉转过身,眼中冷漠,皱眉抿嘴,烦火在心里烧得旺盛。
“你都猜到了,何必再问?灵堂上的话我并非随意说说。”
杜影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越来越难看。
“我早就说过,给我一封放妻书便可各自安好。是你把我变成这样,如今还要我顺着你,按着你的心意做事……杜影,我已经帮你了,你该兑现承诺才是。”
林玉字字句句从激烈到平静,说完喟叹一声,“杜影,有些东西我已经知道不能强求了。你也应该知道才是。”
杜影静如死水的心猛地皱缩一下,他看着林玉,慢慢移开眼睛。
“你跟我来。”寿衣长袖下的双拳紧紧攥着,咬紧后槽牙,心里烦得不像话。
林玉一边跟着一边问,“要去哪。”
杜影缄言不语,一股脑走在前边,只要粗粗看一眼,就知道他此刻闷气由内而外在散发。
可惜林玉也有些‘眼盲’。
“……你要带我去书房?”
林玉眉头慢慢皱起来,眉心隐隐有折痕。
去往书房的小路两边树影交叠,杂草郁郁葱葱,透过繁杂的树叶阳光斑驳可爱,晃着林玉的脸时亮时暗。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玉久违地站在书房门口。
房门紧闭,无论林玉哪一次来,都是如此。
“进去吧。”
杜影在林玉身旁低声道。
林玉伫立许久,呼吸渐缓,“若是叙旧大可不必。”
“放妻书。”
“……在里边。”
林玉怔愣一下,猛地一口气堵在胸口,噗嗤笑一声出来,眼神又悲又怨又泣。
吱呀一声,书房门大开。
书房内陈设简单,典雅幽静,一尘不染。
林玉:“在哪。”
“右边书架,最底边的柜子里。”杜影没有情绪,平淡说着。
林玉蹲下身,拉出一个厚重的小匣子,匣子上已经落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灰。
林玉凝视着这个匣子,通体黑色,是块檀木做的,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香味。
“打开吧。然后,离开这。”杜影早早转过身往门口走,他身体穿过刚刚才给林玉顺手合上的门,出来时阳光已经撒满书房满面。
照得杜影不甚舒服。
书房里,林玉缓缓打开盖子,盖子上的灰尘起了一层朦朦胧胧氤氲的灰雾。
里头装着杂乱不齐写满字的纸,纸张已经泛黄——杜影任何东西都收拾得规规整整,这匣子里的东西和他真是没有一处相像的。
林玉双手将一大叠皱巴巴的纸堆取出来,仔细一张张端详,才发现字字扭曲,似气急了。
余光里,林玉发现底部有一张完好无损,安静端坐在那的,放妻书。
三个字铿锵有力,收笔干脆。
林玉笑了笑,取出那封完整的放妻书,余下的一股脑塞回去。
咔嗒一声,落灰的盖子回到原位。
紧接着是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林玉看着杜影悲凉孤寞的背影道:“早有此心,何苦闹得今日这般难看。”
“林玉。”
杜影说话还是没什么情绪,背对着林玉。
“陪陪我吧。”杜影转过身,对林玉莞尔一笑,“就今日,陪陪我吧。”
林玉双手垂在两股,右手抓着放妻书,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面上却风轻云淡道:“好啊,就今日。”
杜影朝林玉走去,伸手拉起她的手。林玉诧异,现在不是梦中杜影怎么是个实物。
杜影看出林玉的疑惑,大手攥紧她与之十指相扣,“中元节,我能有一日自由身。”
林玉盯着紧扣的手,冰凉凉的冷气正在渗入毛孔进到皮肤里。林玉犹豫了一下,反手扣上,“我在园里也待得闷了,正好出门走走。”
走没几步,二人便隐没在错乱交叠的树影里。
“每个人都能看见你么。”林玉突然问道。
杜影悠然走着,浅启薄唇:“不,只有你能看见。”
林玉莫名有些别扭,虽说这段时间一直和杜影待着,但是阴阳两隔可望而不可触碰,也就没什么实感,如今能碰到了反而有些不自在。
“杜……杜三郎。”林玉纠结着开口,手心不由自主开始冒汗,具体为什么,林玉自己也说不清楚。
“既然唤我三郎,那我是不是可以唤你蓁蓁。”杜影回头冲林玉笑了笑。
林玉双目右移,避开了对视,沉默回答了问题。
杜影于是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蓁蓁。”
林玉黛眉微弯,稍稍挑了一下,“走之前有哪里想去的。”
杜影愣了愣,认真想了很久,“就去……城中护心湖看看,去放荷花灯。”
林玉颔首道:“那得天黑了再去,现在去怕过一会儿要晒死人。”
林玉脑子里正排算着有些什么要准备,砰的一下撞在杜影身上——冰冰凉凉,冷冷硬硬。
“现在时候尚早,我给你梳头打扮可好。”杜影略微低头看着林玉,笑眯眯的眼睛里荡漾着温柔。
林玉一时间分不清杜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他本就如此。
慢慢吞吞回道:“我不习惯。”
“只是今日罢了。”杜影央着,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几分苦涩。
林玉微张着嘴,对这样一张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便,你来。”林玉最终还是松口了。
二人也差不多走到主院门前,虚掩的红木大门,丫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悠悠传出来。
林玉松开手抽出去,“旁人见我这样,会将我作失心疯的癫子。”
杜影浅浅勾着唇,轻声道:“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些了。”
“我可还是个活人。”说话尖酸刻薄久了,一时嘴比脑子快。
这也是事实,伤他就伤他了。
林玉大步从杜影身边走过,余光里杜影白若墙粉的脸上笑容在渐渐减淡。林玉忍不住稍稍侧过脸扫了一眼,要说些什么但也只是张着嘴。
“夫人回来了,快快进来瞧。”燕飞拉着林玉的胳膊,两个眼睛直盯着里边看。
林玉顺着她的视线,发现是粉色的月季花开了。
花团锦簇,美轮美奂,林玉回头看一眼杜影,“进来给我梳头。”
燕飞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叫自己,便端正好姿态,“夫人想梳什么样式的。”
“你们都出去,我自己待着就好。”林玉目视前方,等着杜影进来。
燕飞和青儿互相对视一眼,又悄悄地都看了林玉一眼,然后默契地待着其他小丫鬟一块退出去。
林玉见杜影有了动作便转身往里屋走,坐到梳妆台前借着镜子看杜影,看他站在身后。
“鬼是可以从镜子里看见的么。”林玉将书里的放妻书放在梳妆桌上。
简单一封单薄的信,旁边是一把木梳,木梳旁的首饰盒子寥寥无几。
“只有你能看见我。我……只亏欠了你。”
林玉噗嗤一声,“你可得记住这份愧疚,日后投胎遇到我一定一定要扭头就走,不要与我再生因果。”
杜影拿起木梳,颔首道:“好。”
……
日薄西山,都城中心人满为患。
人群中林玉穿一身水蓝色齐腰襦裙,戴着珠帽以掩盖额头上的疤痕,略施粉黛面若桃花,巧目灵动有光。
杜影死白的样子也被衬出几分血色。
那醉仙楼上,一位纨绔公子正举杯对黄昏,脑袋摇摇晃晃眼神不屑蔑视这一片残阳如血。
不知几时,纨绔公子的眼睛流转到了人群中林玉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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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两心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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