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未尽,夏初临。
在并城,五月的天气正是适宜,清晨间还有些薄雾飘着,刚下过雨,空气中也带着湿润味道。
容溪坐着的车停在了一座四方大院门口,门口竖着两尊石狮子,雕梁画柱,纯中式风格的门面,看着庄严大气。
“小伙,到殡仪馆了。”
前面的司机很爽朗,开门下了车,去后备箱帮容溪把东西都抬了下来。
“你这是过来做吹打的?”从城区跑来这边用了一个多小时,司机开的也有些乏累,抬完东西给自己点了根烟,跟容溪搭上了话。
“啊,是,接了个活。”
容溪搓了搓手,清晨的天气还有些凉意,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东西,被黑布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司机也很好奇,探头看了好几眼,也没好意思开口问。
来的有些早,还不到殡仪馆开门的时间,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司机可能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四处看着。
“这殡仪馆修的,真大气!等我爹死了也送这来。”司机口中还啧啧称奇。
…
大可不必。
这也真是个奇人,容溪在前一天约了好几辆车,一看是要大早上去市外的殡仪馆,订单取消的都飞快。唯独这位大哥,现在人已经送到了,他也不着急走。
大哥可能也感觉自己说话也有点问题,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就是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光想着给我爹整好的!”
…
看了看表,容溪好奇的问道:“您不急着跑下一单吗。”
“嗨,我是一个人开车无聊,顺路捎你的,我发小的爹死了,我这不早点过来帮帮忙,写个礼。”
容溪恍然,难怪开着这么好的商务车给他拉货,谈话间司机的烟也吸完了,招呼容溪上车上去等,容溪也实在有点冷,跟着司机回了车上。
如今大部分地区都不让在社区操办,所以都移到了殡仪馆来操办仪式,二人等的期间陆陆续续也来了很多车,国人大多对白事畏惧,像司机这样的奇人还是少见,大部分人都只在小声交谈,或者直接回车上了。
“我接个电话。”
容溪本来坐车上无聊的玩着手机,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小溪,你到殡仪馆了吗。”手机里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
车里的环境狭小,容溪又坐在副驾驶,手机里的声音在车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听是个好听的女声,司机大哥八卦的心起来,耳朵竖了起来,眼神暧昧的看着容溪,还微微凑近了一点想听听。
容溪无语地退了退,大声的回道:“妈妈,我到了一会了,你什么时候来。”
“?”电话那边的苏女士愣了愣。
“乖仔,给串了脉了?”
串脉也是串窍,相传仙家上身之前会先把出马的弟子窍串好,才会在弟子身上附体,在三晋地区,如果附身串脉的是邪灵,那就是俗称的‘鬼上身’。
司机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悄悄退回主驾驶,把头倚着窗户,看起了车外。
电话那边的苏女士有些奇怪,也没纠结这些小事,回道:“我们还要半个小时,我叫了主家孝子去接你,应该快出去了,你去门口等一下。”
“好。”
容溪挂了电话,冲司机大哥说了声,便下了车朝着殡仪馆门口走去。
殡仪馆的管理人也到了,正在门口开着锁,慢慢打开沉重的大门。
容溪抬头看着里面,一个披麻戴孝,面容有些憔悴的中年男人站在里面打着电话,看容溪在看他,对着电话匆匆说了几句,赶紧朝容溪迎了上来。
“您就是容老师吧,我是王大德,就是我家的事儿。”
容溪伸出手握了握,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麻烦您帮我把东西搬进去了,我们班子的人在路上有些堵车。”
男人连声应好,东西就在停车的地方放着,盖着层黑布摆放在地上,是吹打班子的乐器、表演道具。
他们班子人不多,容溪也是大四实习才参与进来,他摸了摸背着的长包,里面背着的是他二爷传给他的大唢呐。
虽然他上着学,家里人不常同他说起家中的生意事,容溪也知道这几年殡葬行业不景气,国家提倡丧事简办,推崇火葬,大操大办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这种丧葬吹打更是不招人喜欢。
毕竟他自己也很讨厌大早上被《妈妈啊儿想你》给吹起来啊!
确实是扰民严重啊!
之前班子里吹唢呐的是他二爷,就是他爷爷的弟弟,听苏女士说,他二爷年轻的时候还是国家民乐队的,还差点把《百鸟朝凤》吹到纽约歌剧院,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却组了个吹打班子。
如今..
容溪想着也有点伤感,二爷说他是天赋异禀,教了他很多年,班子最近也招不到吹唢呐的人,正好他实习,给他盖了个自家的实习章,顶上来了。
王大德搬了东西就进去了,前来吊丧的人也很多,听闻是个很善良的老太太,生前的人缘很好。
殡仪馆也有规定,明天就要出殡了,主家孝子才能开始在殡仪馆守夜、找吹打班子,所以今天这一方院子里进出的人格外多。
容溪慢悠悠的将吹打乐器摆开,做这行的,这些乐器家伙事或多或少都会点,人不多,乐器反而带了不少。
没人招呼他,他也自得其乐,自己搬了个椅子挑了个角落坐下,把背后的唢呐拿了出来,正好昨天换了个哨片,还没适应适应。
吹什么呢吹什么呢…
容溪想了想,还是吹了首《妈妈啊儿想你》。
毕竟这是殡仪馆嘛。
他把唢呐举到嘴旁,将头轻轻摇晃的吹了起来。
曲是个悲曲,容溪心里也装着些事儿,听起来更加令人悲痛,他微微闭了些眼,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小老头教他的模样。
“唢呐是百乐之王,是我们中国人贯穿一生的音乐,你不好好吹!棺材里的人都不原谅你!”老头总是板着脸,不管他如何抗拒,如何懈怠,都非要他学习唢呐。
高中时期,周围的少年有些开始学着抽烟,可能是觉得帅气,他也总叼着一根走来走去,气的老头打了他整整一下午。
“把你的肺抽坏了!你拿什么吹唢呐!”
容溪委屈极了,他那时极度厌恶唢呐,别的年轻人学的钢琴、小提琴,校庆表演的是什么什么的协奏曲,他都不懂,但是一看就有品味。
他呢,他书包里背着一个长唢呐,一开口就是《孝子泪》《茫茫人生路》还有吹了无数遍的《妈妈啊儿想你》!!
他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他会这个!
也想让二爷教几首洋气的。
二爷白他一眼:“你懂个求音乐。”
…
“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会吹唢呐了。”身后突然有道声音叫醒了容溪的回忆。
容溪回头一看,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笑眯眯着跟他说着话。
“你是今天的吹打老师吗?”老太太坐在墙边的大石头上,带着一些豫省乡音,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
容溪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实习的,吹的,打的还在路上。”
他今天已经被人叫过"容老师"了,听着都有些脸颊发热。
老太太不赞同:“你吹的功夫很深了,而且一看就是专业学的,野路子出家的跟你不一样。”
容溪点了点头,还没等他说什么,老太太就有点着急地继续问:“你们只有吹打吗,有会唱戏的不?”
“有啊,主家孝子孝顺,他家老太太洛阳人,专门找来我们唱豫剧。”他妈妈苏女士就是唱戏的一把好手!
老太太听着放心多了,又嘱咐了容溪几句:“你们可多唱几首,这家老太太我熟,以前就爱听。”
容溪不赞同:“得加钱啊!”
“嘿,你这小子…”
“小溪!!”
容溪一个探头,这么尖锐的高声,果然是他妈妈!他站起来冲他妈摇了摇手,又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旁边就是灵堂,他妈也不避讳。
苏庭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朝容溪走了过来:“小小年纪封建迷信。”
…
什么封建迷信,你不怕家属出来打你!
容溪想跟老太太说一声,介绍一下苏庭怜这位唱戏好手,结果一回头老太太已经不见了 。
奇怪,也没看见人走呀。
“黎哥,你去忙你的,我们在这轮流吹打一上午,下午正事来了你再回来。”
苏庭怜后面还跟着四个大汉,两个女人,都是她们班子今天出活的人。
她口中的黎哥是个不到五十的中年人,养着头长发,扎了个马尾在头顶,打着耳洞,一件土黄色的皮夹克上还钉了铆钉。
容溪仔细一看,脚上还蹬着一双联名A锥!!泪了,他前两天看见喜欢的很,但是代购说要1个达不溜,他根本舍不得买。
…“黎叔又变帅了。”20出头的容溪顶着一头看起来乖乖的柔顺黑发,干巴巴的说道。
黎石打量了一下容溪,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冲着容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结果回头就小声对苏庭怜说道:“小溪怎么还是这么土。”
苏庭怜赞同地点点头:“从小就跟个小老头似的。”
容溪:?
他听到了喂!
容溪有些憋屈,黎石不是他们班子的人,是孝子找来点穴的阴阳先生,今天逝者装棺,他才过来主持。
有时候他也挺怀疑的,就黎石那样,主家孝子们都能放心吗。
不过黎石他在这一带出名的很,点穴算命,占字取名,都非常精通,听说不少有钱人都来找他算命。
还能月入几十个大不溜,苏女士经常在他耳边酸溜溜地说。
“这一单他又挣一万。”
见黎石进了灵堂,苏庭怜赶紧坐下悄悄地跟容溪吐槽:“别人点个穴都三千,他过来一趟就一万,他点的坟能冒青烟啊。”
容溪一惊:“我吹一天才五百..”
“你可说吧!!我让你报志愿去《易学文化传承》,你非要去吹你这个破唢呐!”苏庭怜揪着容溪的耳朵痛骂。
“那是二爷给我报的!!”
“你什么都听你二爷的,我给你二爷生了个娃娃。”
“…..?”啥?
苏庭怜拍了拍自己的嘴:“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给你带沟里了。”
提起容溪的二爷,俩人斗嘴的兴致也有点缺缺了。
今天他们要在这吹一早上,到下午三点左右,就开始进灵堂里吹了,主要是为了给逝者表演,然后就是装棺,明天早上再去送葬,这就是他们两天的行程了。
丧事常用的乐器就是唢呐、鼓、锣、二胡,他们八个人换着来倒也正好。
到晌午,主家是有饭的,这边的习俗都是一锅烩面,就是面上淋上菜,多是白菜、土豆、肉丸子、粉条烧熟了,混起来再浇上去。
容溪来之前被苏庭怜提前叮嘱过,自己只能吃自己的,不能招呼别人、也不能给别人夹菜。虽然自己是唯物主义,但是来主家办事,也得遵循当地的习俗。
熬到下午三点的是追悼会,也是告别仪式。
主家孝子王大德是个小领导,来的人也不算少,但是殡仪馆的灵堂不大,晚辈子孙又左右跪了两排,所以大部分宾客都站在了灵堂外,容溪和班子里的人把乐器和道具都放在了灵堂中间。
应主家的要求,苏庭怜要去唱几段豫剧。
苏庭怜在灵堂后方摆上了两个凳子,摆成了一个对角型,正对着牌位,上面放着主家孝子的两千元。
这是打赏,她们是要大声报出来的,是为了让宾客、逝者都知道子孙的孝顺。
“孝子王大德打赏两千元!”
“女儿女婿赏钱一千!”
“…”
见没有人打赏了,苏庭怜上前一手抓起话筒,一手端起架势,气从丹田而上,一段有力的豫剧响起。
容溪嘹亮的唢呐声也随着配合而上。
“自从你两眼一闭,撒手而去——————”
随着这有些乡土气息的悲乐响起,两边孝子贤孙也悲咽哭泣起来。
容溪眼眸微垂,一个月前,他刚刚失去他的二爷,也是这样趴在地上哭着。
-
待到追悼会结束,容溪感觉腮帮子都有些隐隐作痛。
今天足足吹了一天的唢呐,别人还锣鼓二胡接替换班,而班子里只有他一人会吹唢呐,反而比别人多受了点苦。
他们是最后去上香的,容溪是跟在苏庭怜身后鞠躬,这边的规矩是神三鬼四,他们叩首鞠躬都是四下。
容溪鞠着腰把香插进了香炉里,香炉上方摆着的就是逝者遗照,左边放着的是去世的老太太,右边则是她早就过世的亡夫。
老太太长得很慈眉善目,放着的是一张微笑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眼睛目视着前方,仿佛能看到来来往往上香的人,容溪起身后正好和照片对视了起来,让他隐隐有些不舒服,又仔细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清了照片,容溪呼吸一窒,要不是在灵堂里,他都要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了!!
这老太太跟他早上遇见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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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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