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宫亭开始暗中谋划。他悄悄联络旧部,与西岐的那位少年秘密往来,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奇怪的是,明明手握大权的微子启对他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行方便。
夜深人静时,宫亭常常对着跳动的烛火出神。对方的默许到底是纵容,还是另有所图?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神。但箭已在弦上,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火海,都不得不发。
时光如白驹过隙。
半年后。
盛夏的蝉鸣被浓重的血腥味掩盖。
祭坛前,献祭的牛牲轰然倒地,鲜血染红了汉白玉台阶。微子启手持青铜钺,黑色祭袍在烈日下散发着焦灼的气息。
本该主持祭祀的宫亭,此刻却站在观礼席最角落的树荫下。
他藏在袖中的左手缠着麻布,溃烂的水泡渗出脓血。三天前他故意打翻炭盆,滚烫的烙铁在掌心烫出"凶"字疤痕——这道伤让他顺理成章躲过了主祭之位。
"先祖庇佑,东征大捷!玄鸟降祉,武运昌隆!"祝祷声在青铜鼎间回荡。微子启高举酒爵倾泻而下。酒液顺着九级玉阶往下淌,在宫亭脚边的青砖缝里汇成细小溪流。
突然,鼓乐声戛然而止。一匹快马冲进祭祀场,传令官滚落马背:"大王在孟津渡遇袭!三日前...大王右肩中箭...三王子为大王挡箭..."
微子启顿了顿。玉扳指在钺柄上敲出脆响:"说清楚!"
"三王子也中箭了!箭上淬了东夷的蛇毒!"传令官咽了咽口水,"巫医说...大王活不过下个月圆之夜..."
观礼席顿时炸开了锅。案几翻倒,酒水四溅。
宫亭的白发在热风中飘扬。他后退半步,嘴角的冷笑隐藏在飘散的发丝间。
——好戏,终于开场了。
祭坛前的骚乱仍在持续,他已悄然退至偏殿。穿过三道暗门,沿着青苔密布的台阶盘旋而下,潮湿的霉味渐渐取代了祭坛的血腥气。
地窖里,血腥味混着潮气。宫亭用匕首挑开竹筒的蜂蜡,一柄刻着蛇纹的铜剪滑落。他展开锦书,甘棠汁写的字迹在烛光下洇出淡紫:
"新城墙高七仞,登高远望,唯见沬都以西再无飞鸟。今晨猎得双狐,一箭穿肩,一箭偏心,白毛如雪,恍若师尊华发。待硝制成裘,当献于尊前。"
"门庭甘棠花开三十朵,皆按师授之法修剪。近日得东夷匠人所制铜剪一柄,不禁想起昔年师为生修发之景。朝歌夜寒,望自珍重。"
宫亭的指尖摩挲帛书边缘,突然触到细微凹凸。他将绢帛移至烛火烘烤,背面的密文逐渐显现:
"……箭已入彀,王师三日后渡孟津。"
宫亭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半年前他让那位少年秘密仿制的东夷箭矢,此刻想必已经深深刺入帝乙的血肉之中。
胜率计算完毕。"小D的声音平静而精准,"当前计划成功率51.7%。若等大军凯旋后再行动,我们有九套备选方案,成功率可达83%以上。"
将铜剪滑入袖中,烛火在他眼中投下摇曳的光影:"五成胜算,足矣。"
"为何执意要在战场上动手?"小D的声音罕见地带上情绪,"千里之外,变数太多。"
"若他活着回来..."宫亭的声音忽然低沉,指节在窗棂上收紧,"我怕会忍不住亲手了结他。"
光线透过窄窗,为他苍白的手指镀上一层金色。"况且..."他轻扯嘴角,"暗室下毒?未免太便宜他了。"
小D停顿片刻:"但风险与收益..."
"行动才有胜算。"宫亭的指尖划过窗棂上的木纹,"三年前在东夷安插的眼线,两年在军械库收买的守卫……都是为了今日。姐姐诞下麟儿时,我本打算就此收手..."他的声音骤然冰冷,"可帝乙偏偏..."
手指猛地攥紧窗棂,木屑刺入指腹。"既然他要借东征耀武扬威,强征诸侯军队,让万民瞻仰王师威仪——那我便让他在三军阵前陨落,让玄鸟王旗在众目睽睽之下折断!"
烛光下,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姬旦...倒是个意外之喜。"
这场东征,早在他的棋局之中。通过之前的关系,特制的毒箭混入军械;潜伏的死士会在关键时刻散布天罚流言;而他,则在朝歌静待时机。
宫亭松开紧握窗棂的手,指尖沾着清晨的露水。
东方天际,朝阳即将升起。
地窖的暗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发出沉重的轰响。
微子启踩着满地的龟甲碎片走进来,死寂中碾出细碎的爆裂声。他逆光而立,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
"战前占卜说是大吉的是你,之后预言东征不利的也是你。"他慢慢拔出佩剑,冷光映着宫亭发白的脸,"父王遇刺,三弟重伤,王室宗亲们现在正缺个顶罪的。"
剑尖抵住对方下巴,"那些红了眼的族人,此刻正聚在宗庙要审你。是我阻止了他们。把时间改在三日后。"
"猜猜看,若我现在押你去宗庙......"剑锋在脖颈上划出血丝,"他们是把你千刀万剐,还是留着你这枚棋子接着唱戏?"
宫亭的睫毛在剑光下微微颤动,神色却异常平静。"殿下何必动怒?"他轻声说道,"您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在您的计划之中。
微子启眼神微变,剑尖稍稍后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是已经开始行动了吗?"宫亭展开一块染血的素帛,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微子启府上管事与九国商队的秘密账目,"九日前在朝歌截获的铜车里......藏着刻有您私印的箭镞。"
微子启瞳孔骤然收缩,剑尖一挑,将帛布甩入旁边的火盆:"伪造证据的把戏……你以为父王中箭,就能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您猜若是宗亲们看到这些..."宫亭任由剑刃在颈侧压出血线,"是会相信大王子私通诸侯,还是相信大祭司伪造证据?"
"就凭这些就想威胁我?"微子启猛地收回佩剑。
地窖陷入死寂,只有火盆中燃烧的龟甲发出噼啪的声响。
"不是威胁……是交易。"宫亭不慌不忙地说道,"宗亲要的是替罪羊,殿下要的是..."他突然伸手扯开微子启的黑色外袍,露出里面绣着北斗七星的素白中衣,"名正言顺地等待那道传位诏书。"
微子启的剑尖微微颤抖,最终缓缓收回剑鞘中。
"那你要什么?"他沉声问道,同时一把扯断了宫亭束发的玉簪。白发如瀑布般散落,在火光中泛着银光。
"三日后宗亲会审。"宫亭就着散乱的长发仰头微笑,"您需要作证,东征吉兆乃是迷惑敌人的计策。"
"呵——"微子启突然扼住宫亭的咽喉,将他抵在石壁上,"你要的岂止是作证?借我之手除掉父王、灭掉三弟,再以谋逆罪置我于死地——"
宫亭艰难地掰开铁钳般的手指,喘息道:"殿下不也乐见其成?至于谋逆罪..."他的指尖掠过对方腰间的玄鸟玉佩,"岂是我一人能定夺的?"
更鼓声穿透地窖,沉闷而遥远。
微子启突然松开手,拂袖打翻火盆。在腾起的灰烟中,他解下腰间玉佩丢在宫亭脚边:"三日后卯时,宗庙铜钟鸣七响为号。若有人问起凶兆占卜..."
"便是殿下深谋远虑,与臣共布此局。"宫亭擦拭颈间的血迹,火光映出他破碎的笑容,"诱敌深入,方得东征全胜。"
待对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地窖重归寂静后,宫亭的袖中传来小D机械的声音:"宿主,你刚才的表演很精彩。但根据计算,微子启的配合概率只有47.3%。"
宫亭擦去脖子上的血迹,嘴角勾起冷笑:"足够了。他比我们想象的更渴望那个位置。"
"需要启动备用方案吗?"
"不必。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五更天的梆子声刚刚响过,宫亭提笔在素白的帛布上写下几行字:
"......甘棠树要移到北墙边,青铜器要涂豹油防锈。新收的黍米要晒足三天才能入窖。"烛泪突然滴落,正好溅在"曝晒三日"的"三"字上,墨迹顿时晕开一片。他手腕轻抬收住笔势,将写好的帛书举到烛火上方三寸处烘烤。焦糊味中,帛布上渐渐显现出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针孔小字:"蛰伏待东风,勿念。"
这时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信使悄无声息地接过帛书,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更深露重,烛火在铜镜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宫亭咬着绷带一端,单手包扎着颈间的伤口。铜镜边缘那行刻字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愿做甘棠树,年年伴君旁"。
短短一年光景,因他时常摩挲,字迹已渐渐模糊。指腹停在"伴"字凹陷处,恍惚间又见那日情景:少年立于新栽的甘棠树下,青衫被风拂动,含笑说出:"甘棠枯於丰草兮,藜棘树於中庭。待新都甘棠成林,学生定为恩师斩尽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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