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巍峨的朱红飞檐在烈日下闪耀如金,宫亭领着石武踏入殿内阴凉处。青铜灯台上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大人当心。"石武突然将青铜斧重重顿地,沉闷的撞击声在殿内回荡。他警觉地望向殿柱阴影处——一阵带着铁锈味的怪风正从那里卷来。
"哎呀呀,白鸾星官回朝怎不提前知会一声?"身着绛红官袍的费仲从廊柱后转出,细长的眼睛不住打量着石武,"都说鄂地多猛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位壮士的臂力,怕是连商鼎都能举起吧?"
宫亭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费大夫说笑了,不过是个押运盐车的护卫。"他抬眼直视费仲,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倒是大夫的消息灵通得很。本官的车驾刚到兰台,您就连我带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莫非..."声音陡然转冷,"连宫中漏刻房的轮值时辰,都在大夫的耳目之中?"
费仲干笑两声,额角渗出细汗:"星官言重了。下官哪里敢窥伺禁中?不过是恰巧路过,见您车驾入宫,特来问候。"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听说您路上遭遇伏击?大王震怒非常,已派袁候喜率两万精兵征伐鬼方。"
宫亭神色不变:"大王早有征伐不臣方国之意,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您这话可不对,"费仲眯起眼睛,声音压得更低,"朝中谁不知您简在帝心。这次出兵,听说光粮草计量就准备了两个月......"
"两个月?"宫亭眉头微蹙,"鬼方不过是个游牧小部,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费仲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后,几乎贴着耳边道:"大王近来本就心绪不佳,听闻您遇袭更是怒不可遏,在朝堂上拍案而起,扬言要让鬼方寸草不留。"
"哦?"宫亭佯装关切,"大王为何心情不佳?"
费仲叹了口气,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拭额头:"您不知道吗?比干王叔前日又在廷议时割掌血谏。这几个月您不在朝,二十七位宗亲老臣日日跪在殿前哭嚎,说动祭田抗旱是坏祖制,乃亡国祸根......"
宫亭眼皮猛地一跳。
"偏巧微侯——"费仲故意拖长声调,"上月献了二十车龟甲进朝歌。微地大巫祖伊占卜说修洹北渠冲撞雨神,要停赈停工才能平息天怒。"
话音未落,石武的青铜斧突然砸地,惊得檐下雀鸟四散。宫亭左手按住护卫的皮甲,冷冷道:"什么雨神发怒?分明是有人借天象之名,乱嚼舌头!费大夫执掌刑狱多年,难道看不出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下官愚钝,分不清是天灾还是**。"费仲弯腰赔着笑脸,直起身后突然话锋一转:"只是这以工代赈的新政,朝堂上反对的声音比夏天的知了叫还吵......"他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色,"大王已经在偏殿等了很久了,星官还是快些过去吧。"
两人错身而过。
内侍的铜铃恰时刺破暮色。宫亭袖风扫过石武铜甲:"等在此处。"
玄鸟殿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
还未等侍从通报,帝辛已掀开三重织锦帐冲出。冕旒上的玉珠激烈碰撞,却在距离宫亭三步处戛然而止。他喉结滚动:"孤听闻先生归途遇袭..."目光突然锁定白发遮盖下耳际的血痂,声音陡然拔高:"伤得重不重?"
宫亭不着痕迹地用宽袖掩住腕间淤青:"不过是几个劫盐车的流寇,姬司工已处置妥当。"他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帝王眼下的青黑:"倒是大王气色不佳,可是兰台烛火扰了安眠?"
"政务缠身罢了。"帝辛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到跟前,血腥气混着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玄甲卫报说你掉下了山涧..."拇指重重按上虎口的裂伤,"这是抓崖壁磨的?"
"都是些皮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宫亭试着挣了挣手腕,却没能挣脱。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侍从不知何时已全部退下。
帝辛不由分说将他拽到铜镜前。铜镜的冷光映照下,帝王玄色的广袖如乌云般将白发青年团团围住:"让巫医来看看,孤不放心。"
"小伤不碍事。您忘了,巫、医不分家,我也算半个医生。"宫亭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大王近日操劳,可是为征伐鬼方之事?"
"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帝辛咧嘴笑道,眼中却毫无笑意。
"那些蛮子总在吕梁山劫掠商队...先帝在位时就想过肃清他们,一直未能成行。这次正好多抓些俘虏,填补洹北渠的劳力缺口。"
宫亭直视对方的眼睛:"大王不如说实话...真的只是为了修水渠的劳力吗?"他压低声音,"您没收到我的信吗?如今旱情蝗灾严重,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我回朝途中就听说,新政已在廷议上吵得不可开交——修水渠的事,何必急于一时?"
铜镜突然被帝辛扳正,镜中帝王的影子将怀中人完全覆盖:"先生去鄂国这三个月,朝歌八十口水井已有十七口枯竭。微地来的祖伊占卜说龟甲上的裂纹显示雨神震怒,说是抗旱之策冲撞了神灵!"
宫亭盯着镜中帝王绷紧的下颌线:"所以大王就用征伐鬼方来转移朝议?用敌人的头颅来祭天镇邪?"
帝辛的手指在铜镜边缘缓缓收紧,指节泛白:"先生以为孤是这般昏聩之人?"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怒意,"三个月来,那些老顽固日日跪在殿前哭嚎,说什么'动祭田必遭天谴'..."
他突然松开铜镜,转身抓起案几上的青梅,在掌心反复揉搓:"直到上个月,微子启带着他的大巫入宫,献上那些...精心准备的龟甲。"青白的果肉在他指间渗出汁水,"说什么雨神震怒,要孤停修水渠..."
"大王就信了?"宫亭轻声问道。
帝辛突然冷笑一声,将捏碎的青梅重重拍在案上:"信?"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孤命人把那二十车龟甲全扔进了熔炉!什么神灵降罪,分明是有人想借天意要挟君王!"
他缓缓坐下,捏起一颗青梅咬得咯吱作响:"既然他们要玩这套把戏,孤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威。"
宫亭指尖轻抚胸口,若有所思:"祖伊..."
白发青年唇角微扬:"臣倒是想起此人三年前一桩'神迹'。他占卜'立夏有雨',结果连旱半月。"他指尖轻叩案几,"后来微国突遭水患,百亩良田尽毁。有趣的是,那夜上游水坝莫名决堤,而祖伊次日便带着信徒在泥浆中'寻获天赐甘露'。"
"微国民间至今传唱着:"宫亭轻声吟道,"'祖伊卜雨,水漫田亩;巫祝求粮,饿断人肠'。"他望向殿外渐沉的暮色,声音渐低:"如今这位'通灵大巫'又借天意阻挠新政...倒真是...执着得很。"
"臣想与祖伊赌一局。"宫亭直视帝辛发红的双眼,"下旬大朝会,臣要和他用龟甲占卜雨期。若他算准......"
"若他算准?"帝辛抬起头,抓住星官玉带,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宫亭任由帝王拉扯,白发如霜拂过帝辛面颊:"不妨让祖伊去鹿台设坛祈雨。千余工匠停工观礼,每日耗粮百石。宗族粮仓存粮不过万石..."
帝辛眸光一凛:"若他们不肯开仓..."
"便是贻误农时,欺君之罪。"宫亭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玉带,"若他祈不来雨..."
"正好..."帝辛指节发力,青梅在他掌中迸裂,青涩汁液顺着腕间蜿蜒而下,"秋祭时淇水口的青铜鼎,还缺个像样的祭品。"
白发星官递上素帕,唇角带着浅淡笑意:"以微地大巫之血祭天,最是能...平息物议。"
"妙极!"帝辛放声大笑,冕冠珠玉相击作响。他一边擦手,一边拈起颗黏腻梅核,塞进宫亭掌心:"先生觉得,这够不够请雨神看场好戏?"
后者凝视掌中梅核:"若要取悦神明...听闻祖伊三子皆承巫祝之位。"
"哦?"帝辛倾身向前,眼中燃起嗜血的光芒。
靴底缓缓碾碎落地的梅核,宫亭抬眸:"想必雨神...会更喜欢血亲相祭。"
帝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摩挲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白发青年。殿内青铜灯台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更添几分阴鸷。
突然,他伸手捏住宫亭的下颌,力道大得让青年不得不微微仰头。"张嘴。"帝王命令道,随即将一颗青梅强硬地塞入对方口中。酸涩的汁液顺着宫亭的脖颈滑入衣襟,在素白的衣料上洇开一片青痕。
"先生还是太心慈了。"帝辛用沾着梅汁的拇指重重擦过宫亭的唇角,粗糙的老茧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红痕。"既然要祭...不如让祖伊全族都去侍奉他们的雨神?"
宫亭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在听到"全族"二字时,宽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掌心。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借着行礼的动作后退半步,恰好避开帝王灼热的吐息。
"凭大王做主。"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异样,"臣斗胆进言,事成之后不妨让司工姬旦负责监修洹北渠。此人精通算学,尤擅测量之术..."
帝辛突然眯起眼睛,犀利的目光似要穿透宫亭的伪装:"先生似乎...特别推崇这个姬旦?"
宫亭心头一紧,立即俯身更深:"此人虽有些微末才干,却终究不及大王万分之一。修渠这等粗活..."他顿了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轻蔑,"正适合他这等出身的臣子。"
"准了。"帝辛甩了甩沾满梅汁的手,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再加派三百战俘供他差遣,够不够把祖伊全族的骨头...都夯进渠底?"
宫亭咽下口中混着血腥味的碎果肉,躬身行礼,动作比往常更为恭谨。几缕散落的银发自额前垂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微微发白的唇色。
殿外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吹得青铜灯台的火光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玉阶前飘着淡淡的椒兰香气。
石武蹲在廊下,嘴里嚼着的草叶泛着苦涩。远处传来沉闷的编钟声,震得檐角铜铃轻轻晃动。他数到第六次铃响时,忽然瞥见一袭玄色衣袍掠过眼前。
"公子!"石武慌忙吐出草茎站起来。月光下,他看见大人唇边残留的青梅汁,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青铜灯盏跳动的火焰中,那张俊美的侧脸忽明忽暗,宛如夜行的精怪。
"石武,走了。"对方突然转头对他笑了笑。这个本该温和的笑容却让石武后背发凉,就像被一头危险的猛兽盯上。
那人转身快步离去,腰间玉佩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申时三刻前,我要见到姬旦。告诉他——玄鸟食梅,九鼎已沸。"
石武握紧斧柄用力点头,粗糙的手心渗出冷汗。直到那抹银白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他才敢从喉咙里挤出应答:"诺!"
商朝末年有个神秘的"鬼方",听起来像鬼怪出没的地方,其实是个彪悍的游牧部落!他们生活在今天陕西、山西一带,擅长骑马射箭,经常和商朝军队上演"你追我赶"的戏码。
有趣的是,甲骨文里记载商王武丁曾派大将妇好(没错,是位女将军!)率兵讨伐鬼方,结果打了三年才获胜。鬼方人战败后被迫献上特产:一种会"跳舞"的弓——据说他们的弓弦特别有弹性,射箭时会发出奇特的声响。
最神奇的是,考古发现鬼方人会把敌人的头盖骨做成酒杯,这大概就是商朝人称他们为"鬼方"的原因吧!不过他们驯养的马匹和青铜技术,后来反而被中原王朝学去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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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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