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反噬太过严重,他这会儿好悬半颗头都白了,若是砂辰在这,准得哭天喊地说这是哪儿来的妖精。
长相好的人也就这点犯规了,精致、破碎,瓷器似的,有了裂纹才叫人更想拥抱。
——但妖精本人并不乐意,他在人密不透风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起身,低声安抚着伤员,叫他别乱走。
白藏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趋于消失的脚踝,他不动声色地将裤腿蹭下去,能遮盖一些是一些。
方才的暧昧气氛还没过,残存在空气里,让他尴尬得不知道眼神往哪放——这更令他想要走出门找点别的事做,不做什么也行,哪怕是发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屋子外头变成了一片竹林,不远处立着高楼。
黑夜笼罩下来,却并非不可视物的状态,相反,那片竹子上似乎落着从高楼折射过来的斑斑光点,又像是由内而外逸散出的。
这个地方跟方才困住他们的混乱,大约原理上是相近的。都是利用揉乱了的时空,甚至是一部分人的记忆构建而成的。只是眼前这块,要稳定得多。
他们至少掌握了制造杂糅时空的能力,甚至可以将其交给一个不那么突出的成员来管控。也就是说,他们甚至可以“量产”。
白藏这会儿才有了些实感,他确确实实杀掉了一个人。
这是他上岗以来,从没做过的事。
现在他的手不干净了。不过从来也没有干净过,否则为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裂纹、一节一节的透明要出现在这双手上?
他看见“楚苑”又一次出现了,这次她身边站着个岑东湖……不,照度。
照度看上去状态也不好,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他还记得这人曾经说过,换取自己的新生,筹码是他的命。后来照度没得手,想来这段日子里,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始终舒舒服服跟楚苑窝在一起。
这里造出来的“人”,是完全贴合主人心思的。就像残流身边的碎澜,楚苑也停留在了照度最美好的想象里。
但这些都是假的。
活在自我麻痹、梦想出的世界,不论生命是否因此失去了意义,最直观的代价就是,终有一日会被耗尽的生命力。
白藏倚靠在栅栏上,堪称最显眼的位置。即便如此,那两人都目不斜视地走开了,自己也是不聚焦精神,就看不清照度的存在。
时间是最公正的东西。它是一条有着回环分支的河流,人们无法打通这回环时,它便一味向前跑着,无论会带走多少人、多少事,于是有限的生命里,人们的生活开始出现意义。
白藏的视线有些涣散了。大约是精神实在不好,许多画面自他脑海中飞过。
他记得有一年,春天从四面八方长出来,也是像眼前这样,又亮又暗,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间,但簇拥上来的,是窗外的枝条。
老师在台上絮絮叨叨,他一个字都没听,只是偶然窜进来一句:“……齐读课文。”
旁边的小胖子是个重度弱视,跟他一样不听课,语文书拿成了数学书,好在小胖子记住了页码。他俩就这样凑出了一篇课文。
“春天从竹林里长出来……”
这不是一篇课文,但被混乱的记忆嫁接了过来。声音也不属于他,不属于小胖子,而是个女声,飘飘忽忽的,慢慢和他不久前才听过的声音重合。
……“梅”。
她走得太早,人间蒸发似的,转眼就不见了。记忆被蒙上了细细的灰,躲藏在角落里,要人意识模糊了,才能做梦似的翻出来,像掘地三尺刨出的土,一铲一铲聚成了花。
但这飞快的几帧也没有存活太久。
白藏身旁不远处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随后一条线条小腿伸了出来,带出了一整个沙漏。
砂辰四处张望——即便很难想象它张望的模样,从它身体的趋向上还是能窥得一二。
白藏静静地看着它,分明离得不远,它却极难看见自己似的,甚至开始大呼小叫。
他这时候居然难得有恶作剧的心思,想要从背后绕到这沙漏跟前,好好吓它一跳,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现在连站稳都多半要这沙漏来扶一把。
掠过他身上好几眼后,砂辰将目光聚焦在了他身上……不,他身后。
白藏迷惑地回头,看见本该躺在屋子里歇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捕捉到他的目光,还冲他笑了笑。
砂辰跃到温岚时身上,滋儿哇乱叫:“人呢,人呢?”
白藏皱眉,伸出手把它拎下来:“这儿。”
“鬼啊——”
闹这么一出,砂辰才看见他。就这么打量了两眼,一只小东西居然给了白藏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手链呢?手链呢?你这个样子是去抢银行了吗!!!”
竹林的幽静彻底毁了,幸好那二位已经走远,否则又要鸡飞狗跳一阵。
白藏头疼地看着扒在他脸上的小玩意儿,自动屏蔽了它的尖叫,一五一十地给它说明白了,砂辰一开始还不乐意,争着跟他比声音大,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你说得对,他们的手段已经极其成熟了。”砂辰安静半晌,才来了这么一句。
“砂辰,所以……”
“所以个头啊,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月界也没跟我说还有这后遗症啊?”砂辰跳上他脑袋,愤愤地揪了一下他耳朵。
它彻底搞懂了,刚才它直接能感受到白藏的位置,就是这人发大疯惊天动地震天撼地直接摧毁了整片乱时。
“你这个我很难说,我们专业人士都需要思考思考。估计这会,四维之锥的人正开会呢,”砂辰沉思了一会,“得跟月界说一声。”
“……怎么说?”
砂辰将身子弯成九十度,吊在白藏面前,跟他面面相觑,语气奇怪道:“什么怎么说,用手机啊,把你手机给我。”
白藏:“……”
他忘了,这一块又变成了现代化的样子,手机可以用了。
趁着砂辰打电话的功夫,他没再继续折腾自己。虽然身处的地方跟家里八竿子打不着,温岚时又是受伤又是失忆,他还是有种莫名其妙放松了神经的感觉。
他顶着头上那只聒噪的沙漏,朝着温岚时走过去,没看后者眼睛,低声问:“还痛吗?”
问完他才觉得这是一句废话,那伤并不轻,他的处理和包扎水平尽管在普通人里算得上上乘,但怎么可能……
“不疼。”
温岚时朝他摇了摇头,将手腕上的手链摘下——他刚才听见砂辰第一句就是问手链的去向,这东西……或许能抑制白藏身上那些叫人无法忽视的透明?
他看得一清二楚,白藏想要瞒他,哪里瞒得住。
从亲吻开始,他就在不动声色地检查怀里人身上的异象。更多的回忆一道道闪过,只是还抓不清楚。
他将白藏的手拉起来,手指撑开有些紧的手链,轻柔地穿过去,没有碰到白藏手腕上的透明。
只是效果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立竿见影。
他方才看得清楚,路过的那女孩完全无视白藏,那会儿他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这沙漏也看不见似的张望许久。
……代价一目了然。
他越是思考,想起来的也就越多,只是他现在还没有表现出来的意思。
毕竟局促的白藏他见多了,局促到这副模样还是有些令人兴致盎然。
那头砂辰也打完了电话,转头给自己来了一拳。
白藏疑惑,白藏询问,白藏挨骂。
“我干啥?你说我干啥,月界要我揍你,你这样我下得了手?砂爷我的脸就勉为其难替你承受一次怒火。”
白藏:“……”
白藏:“谢谢……不过,我有问题。”
砂辰:“你是有问题,你问题大了去了!”
白藏揉了揉眉心:“不是玩笑。我想,你们留在这。我……还有些事。”
他目光躲闪了一下,像是思考了一番还是选择坦诚:“我刚刚好像,掌握了一点他们的方法……所以,我复制了一份……我要再去看看梅。”
他干巴巴地把字吐完,即使打了几遍腹稿,还是说得有些磕巴。
那两人……一人一沙漏就静静地听着他把字儿吐完,半晌才发言。
“哦,你去。”砂辰冷静得像新婚夜被抛弃的媳妇。
温岚时没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些显而易见出了问题的地方,答案不言而喻。
“……我,”他挣扎了一下,“由我创造的乱时,应该不会有危险。”
最大的危险就是在创造那会儿,身体扛得住就平安,扛不住就溃散。
砂辰居然真没有在反对:“有我在,你想做就做吧。”
这话太不像它的风格,两人还意外着,就听它补了一句:“你要是挂了,砂爷我估计要被……一,二,三,唔,至少三个人追着揍,那我也活不成了。”
它的沙漏身体上居然出现了类似于忧伤的姿态。
但眨眼间,那些砂砾全数倾泻而出,组成泛着光晕的悬垂长河,在那长河中走出来一个身量高大的人。那人双目合拢,眼上有着繁杂纹路。
它这副外貌白藏并不陌生,只是头一回这样清晰、面对面、不受任何干扰的相对。
砂辰将金瞳睁开,黑夜里像是开了盏大灯,语气里有些怅惘:“你试吧,万一嘎巴了,我应该还勉强有对策。”
怅惘得像孩子离家出走的老父亲。
这个比喻诡异地跳进白藏脑子里,只能当自己精神状态太美好,已经开始说……不,想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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