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这回运气没来帮倒忙，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甚至这几段混乱的时空……在他的手里更为复杂、瑰丽。
他首先回到了刚才迷雾丛生的、一段不知道多久前的时空里。就像剥洋葱，一层层剥离下来后，想恢复原状，就要从最后剥下的那一片入手。
没有敌对方的混入，白藏在这段时空里堪称随心所欲，无需担心提防陷阱，甚至由于自身存在的大部分湮灭，即使堂堂站在人群面前，都没人会将目光投向他。
他将时间的起始端固定在那女孩出门前不久。
此刻屋内喑哑的、野兽般的低语并没有再出现的迹象，就连雾气也逐渐收拢在不远处的树荫里。
或许是他的思维不自觉地影响着这里……白藏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他正正站在人门口，一副兴师问罪又一直跑神的模样。
他在想那禁锢般的手链究竟是什么东西。所谓“封印”……一解除，倒更像是他熟知的东西重新聚拢在他掌心似的，叫他转瞬间就适应了使用手册。
除了身体不太适应，像吃了大补丸但是补过了头。
事实证明人的思维发散起来，脑子里时间的流速与外界的确是不一样的。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想要追溯起来，还要跟脑子打个商量，招呼一声，才能敲开门窥探一二。
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怪享受这种别人看不见自己所带来的“自由”的。
即便自己像个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狼狈，但只要人看不见，没有目光停留，他就不用再去在意这些，自己是水鬼也好，妖怪也罢，都也只是他人施加的名词而已。
而隐秘的享受之外，最直观的是几近丢失的自我认知。他浑浑噩噩地在人群里站着，一时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有惯性思维还在赶鸭子上架般流动着。
半晌他动了动眼珠，看着自己透明的手，心里对此没什么波澜。接工作比较频繁而已，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大概要靠时间来磨，用爱去捶打，才能把溃散的肢体捶出凝固的形状来。
只是他们这档子工作实在悖论，不被人遗忘的方法是被人记住，这不是明摆着不给人活路吗？
以那四个人相互记挂的程度，都只堪堪维持住自身的形态，等到超负荷了，也就呜呼一声没了命。
小时候温岚时会带他去看电影，人问起来你家大人呢，他就甜笑着说爸爸妈妈在上厕所——天知道这厕所是有多大，能让两个成年人绕了俩小时都找不着出口。但这招温岚时屡试不爽。
他基本上没成型的三观都是温岚时一言一语搭起来的。而密度最高的地方，就是这些播撒得四处都是的文艺温室。
他看什么电影都没反应，也亏得温岚时能拉着他在小公园里絮絮叨叨半天剧情。
那时候他们都不大，温岚时也只会表达小孩子脑子里颠三倒四的观点。说他不喜欢主角一个人当英雄，把身边人都当什么了。
白藏毫无反馈地坐着，跟公园里的动员雕像有的一拼。
所以失魂落魄、一身透明的他竟然顺着脚下太过于熟悉的路线，坐回了他们曾坐过好多次的长凳上。
这长凳也是温岚时挑的。公园里常有才艺表演，偶尔会请一些十八线歌手来装腔作势，平时没活动话筒也支着，会唱的不会唱的都能上去嚎一嗓子。
……这地方几乎是他们御用的约会位置。但是是温岚时“约”，他只负责“会”，“会”了之后他说不说话，履不履行约会义务，就靠着有没有撞大运了。
那人还没出事前，正值一个不知名歌手来驻唱——据说公园花了大价钱，尽管白藏是没听过这人的名头——温岚时对一切热闹的、有人气的事都感兴趣，把他半哄半骗拐来坐在这发愣。
奈何他实在没什么艺术细胞。小时候学校里组织个汇演，一群残障小孩蹦蹦跳跳地唱歌、跳舞，各司其职。他们几个看起来就自闭的本来没被强硬安排，但一群小孩七嘴八舌非说不能浪费他的脸，叫他来领唱，但他一开口就让所有人哑了火，最后穿着玩偶服在舞台边上面无表情地当吉祥物。
他对热闹的东西分明没什么**，但为什么会将这段记得格外清晰，甚至记得他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胖子同桌一鸣惊人洋洋洒洒背了一大段朗诵作品？
歌手的歌声、手被人捉住的触感都渐渐远去了。那会儿的他看着手里莹莹的透明，一同现在——只是现在的反噬更夸张，还带上裂纹。
他在公园的人流里穿行，好多人看不见他，直直撞上去才嘀咕着这刚才没人啊。
错杂的记忆在眼前汇集，他想起了刚才竹林外始终追逐他没把他忘了的目光，与自己曾经电光火石间冒出的冲动灵光逐渐重合。
那时候的他莫名其妙走向那台子。因为他想起来有人拿似是而非的开玩笑语气同他说，试着走上去吧，我会一直注视你。
究竟是不是开玩笑，他动用几近僵化的大脑苦思冥想，也没得出个答案来。
那台子似乎比小时候看到的小太多，也可能是人长大了。那样狭窄的一小块地方，他该怎么托付自己？
但没有人看向他，这令他稍稍安心了些，许多声音纷繁地飞过，台下的人谈笑不停，诉说着天气和家长里短。
他借着这略高的台子，看见了好多人的头顶。看见没有谁是顶天立地的，人的脆弱、不堪如影随形，就像头顶的发旋，或稀或浓，要跟着人过一辈子的。
白藏轻轻开了口。
他其实并不会几首歌，脑子里仅有的曲库，都是跟温岚时一起坐在长凳上，用流水般的时间换来的一些残存记忆，因此词不成词，句不成句，调也不成——不，他勉强落在了调上，因为这一首，有人一句句教过他。说是情歌，他没听出一个“爱”字来，作词顾左右而言他，曲调也躲躲闪闪，居然叫他印象最深。
他没加载任何设备，只是唱给自己，和再也看不到这场景的观众。
……幸好他又捡回了这位改编着剧目的观众。
临行前他对砂辰反复嘱托，要它好好看着伤员，别转眼就把人看没了，只能指望看起来离谱的砂大爷能靠谱一回。
白藏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在脑子里漫游了太久，或许是感知到他这会脑子不在线，这片紊乱也老老实实的，没行进出什么叫人头疼的场面来。
——甚至还跟随着他逐渐明朗的思路，将整片场景也调高了亮度。如果说之前的迷雾笼罩之下，给人的体感是阴冷的冬日清晨，这会就是冬日里少有的好天色，尽管那太阳只是薄薄的、像纤瘦的人的皮肉，但依旧有了些暖意。
随着他的回神，这只忠实的放映机继续推进起剧情来。
女孩——又或者说，曾经的梅——推开了门，尽管心知这次的她并非谁的扮演，白藏还是紧绷了一瞬。但很快，他就被自己的滤镜晃了眼：
小时候的梅身上不再是那套麻布衣裳，或许是他自己心里隐秘的偏心，她穿着了一身像是要去汇演的裙子。
那裙子他还记得，是班上某个残疾小女孩穿过的。那孩子没了一条手臂，另一只手也被截去了手掌，但这套衣服没有刻意遮拦她被截肢的地方，反而将泡泡袖裁去了，要让她将自己舒展开，去扮演童话里最美丽的公主。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副棺材脸，但偷偷翘课坐公交来看他的温岚时对此大加赞叹，他迟滞的脑子才转了转。
……但没想到自己竟然把这身衣服套在这时候还杀气腾腾的梅身上。
白藏有了一种捂脸的冲动。
看上去年纪刚够七八岁的梅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路过，白藏才开始腾出脑子思考。
梅的年岁远远比他知道的要长……他现在对自己父母究竟是什么来历，也说不明白了。
“慢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屋里人又唤了一声。
白藏仗着自己百分之九十九不会被人看见，跟在梅身后，不加遮掩进了门。
门后的两人里，有一位他并不陌生。
是岳莲池。
不过这并没有出乎他意料。倒不如说，他早有猜测，甚至潜意识里还将岳莲池的脸也扭曲了些许，看起来唬人得很。
这时候的岳莲池看起来不如曾看过的那段录像有精神。他脸上浮着死人般的青白，吩咐一旁的随从：“给她一只‘芸果’。”
随后他对着身着公主裙的梅一脸严肃认真：“出去后杀了你见到的第一个人。后面的流程，你不曾忘记吧？”
梅呆滞地点点头，伸手接过仆从递来的东西。
——白藏紧紧盯着那“芸果”。辗转几个时空，他终于见到了这岳家人宁愿对自己人施虐也不愿触碰的东西。
那实际上并不是果子，而是由扭曲的枝条缠绕在中间核心的东西上组成的。那核心被遮得一干二净，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而外在的枝条粉饰太平地长成了漂亮的青绿色，但变形的怪异模样令人想要敬而远之。
它始终滴着带有腐臭味的液体，梅却像看不见，任由自己紧攥着的手将液体挤压得越滴越快，即使粘在了衣服上也完全没有拿远些的想法。
岳莲池对她这幅模样很是满意：“记住了，越快越好。”
她对着岳莲池低下头，道：“是。”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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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黑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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