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以一年为单位的日历已经被撕下只剩两张，墙上显眼的倒计时残酷又公平的向前走着。
周池有点畏惧了，有点畏惧早上怎么也起不来的沉重的身体，有点畏惧晚上黯淡很快的天色，有点畏惧家人对她殷切的期望，有点畏惧因紧张焦虑频繁疼痛的胃。
她在日记本里写道：“请赐予我不会悲伤的勇气，请赐予我轻松感知幸福的能力，请赐予我不会感到疲惫的身躯。”
少女时期的伤疤是学不会的二次函数题型，是拼命想要向外界证明自己孤注一掷的勇敢，是家里拼命的压迫拼命的给你灌输“你要好”的枷锁。
周池看了看日历，今天是平安夜，不知为何平安夜总给她一种特殊的情感，可以很轻松睡个好觉的感觉。
平安夜就该是和红彤彤脆甜的苹果连接一体的，它们都安详和蔼可亲。
于是这一天班里吵的闹哄哄的，大家都喜欢温暖节日的气氛，越是压力大，想要放纵的心就越沸腾。
周池是很容易受到周围人影响的人，周围人欢呼雀跃起来，她也无理由的身体轻了许多。
人果然都是群居动物。
那个时候的街上张灯结彩，有些装点的很温馨卖饰品礼物的小铺都不约而同的摆上了圣诞树，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商业街更是热闹繁华，周池喜欢灯光密布的地方，不喜欢过于寂静的夜晚。
晚上一放学，段京京拉上沈溯缨和周池要去那条商业街给朋友买生日礼物，三个人肩碰着肩，纯色羊毛围巾都裹得严严实实，把半张脸脸都遮住的那种。
“你们觉得我送啥礼物好嘞，我们俩小学玩的特别好，没想到初中还在一个学校，我准备送一个特别能体现我心意的礼物。”段京京语速很快，讲得眉飞色舞，周池从她的语调感受到她的那份炙热的真诚。
“被你这样的朋友惦记真好。”周池笑了笑，心里有一些不值得一提的酸涩。
“哎呀，周池，我告诉你啊，等你过生日了我们俩给你送个超级大礼包。”沈溯缨接住了她的情绪。
是她之前从来不会被别人注意到的情绪。
三个人路上吵吵闹闹的，背着沉沉的书包，还乐此不疲，街上明黄色的灯光把每个人的脸照得亮亮的，“希望时间可以定格。”周池心里想。她的心有一块空缺的地方正在慢慢被填充，她总希望幸福的时光可以暂停，时间先不要往前走好不好。
一个人哪怕是短暂浸润在热烈之中也可以从内心升起平稳的爱意，对这个世界的爱意。
三个人胳膊挽着胳膊走进一家有着大大玻璃落地窗的漂亮精致的礼品店，门口还坐落着一棵小小的圣诞树。
这家店很有质感，深褐色调的置物架上摆放着整整齐齐一排排的水晶球，周池静静的掠过每一颗水晶球，瞪大眼睛看清水晶球里的小世界，里面有正在飘雪的，有两个看不清脸的小人正在荡秋千的，有小狗坐在船上独自漂洋过海的。
她看来看去，却因为水晶球的价格实在不低就缩回了想要伸过去的手。
“唉，你们俩过来一下，看这个咋样？我感觉这个挺适合她的。”段京京站在文具区招招手，手上已经拿上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日记本看上去就是不便宜的那种，封皮是深棕色的，不花里胡哨，很简约大气。
“哇塞好漂亮啊，真有眼光，她一定会喜欢的。”周池发出最真实的惊叹。
“对啊，特别有质感的本子，反正谁要送给我，我肯定特别高兴。”沈溯缨给出超高评价，段京京嘴都快咧到耳边。
三个人绕到收银台，突然有一个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门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最先闯入的是一股干冷锐利的空气，紧接着江亦宁和他爸爸并肩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他鼻尖有点通红，两个人有说有笑，“老爸，你确定妈喜欢这种风格的礼物吗？这不都是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喜欢的吗？”他扫了一眼店里卖的东西发出这句让人想要揍他的提问。
“你可别乱说，你妈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女生。”江亦宁在一旁假装作出一副呕吐样。“好好你们俩是真爱，我是个意外呗。”江亦宁欠欠的来上这么一句。
江校长在校期间是一个廉洁奉公，亲切和蔼的人，没想到出了校门还是这个样子。没有两面三刀，没有装模作样。
原来真的有人始终表里如一。周池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由自主对比起两个父亲，两个人大相径庭，周池畏惧她的父亲，他表里不一，对外一副好父亲的模样，对内则是一个对妻子孩子脾气暴躁，语言羞辱成性的人。
“我去，那是不是咱校长。”段京京定位特别明确，赶紧把脸扭了过去，低声不敢抬头说，“旁边是谁？他孩子吗？长得有点像，我就说咱校长年轻时候肯定帅，你们看他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的优良基因。”她蹦出来一连串的问题，一脸花痴样。
“不是咱赶紧走吧，在这碰见可尴尬。”沈溯缨一只手扶着额头掩盖自己的脸，悄声对着她俩说。
江亦宁看见了熟悉的脸庞，径直朝她们仨走过来，他顿了一下，“好巧啊，没想到咱们还能在这里碰见了，你们也来这里买礼物吗？”
他盯着周池和沈溯缨大大方方地说，江亦宁的眼瞳是深褐色的，他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的周池包裹着。
“对啊，我们在帮朋友挑选礼物，现在已经挑选完了，正准备走了。”沈溯缨率先张口。
江亦宁看着旁边一直发愣的周池忍不住想笑，但又憋住了，“那还挺巧的，我和我爸准备给我妈挑生日礼物，马上她该过生日了。”
“宁宁，你咋跑这了，也不给老爸说一声。”看见三个穿着本校校服的女生，“哎，同学们好，你们是来给朋友买礼物的吧。”江校长亲切的微笑着，很和蔼。
“江校长晚上好，对啊对啊，我们是专门趁着平安夜出来给朋友买生日礼物的，没想到这么巧能在这里碰见您。”沈溯缨面带微笑很有礼貌的问候了一下。
江校长面带淡淡的微笑，“哎呀孩子们，在外面不用叫校长了，你们是要走了吗，天色不早了，回家注意安全啊，我来这里是给我老婆挑生日礼物的，你们路上慢点啊。”
江亦宁目光落在旁边一直不吭声的周池，她好像一直这样不爱表现自己。寂静的像雪。“她在想什么呢？明明前几天刚见过的为什么现在眼睛抬都不带抬的，不会是讨厌我吧。”江亦宁心里因周池的寂静泛起涟漪。
“老师要不我们帮你一起挑选礼物给师母吧。”段京京半天不出声原来憋了个大招。
“可以吗？同学们，老师真的很感谢你们，我也觉得还是女性最了解女性。”三个善良的小女孩看见平日很厉害的校长为了这样的小事发愁就爽快的答应了。
五个人各自到不同的区域挑选礼物，周池再一次被水晶球绊住了脚，迟迟不肯离开，她低头弯下腰仔细的看着放在最低层价格稍微低廉的水晶球。
“还是不便宜，算了吧，给别人挑生日礼物才是正事。”她心里想了想，一直以来周池都默许别人的需求排在自己前面。
她走到木梳子区，拿起一把，反复掂量了一下，是实木梳，环绕了一圈店，看见江亦宁正在看一排排的水晶球。
她缓慢向他靠近，“这个怎么样，感觉你妈妈梳起头会很舒服的，能促进血液循环，这样每天晚上都可以有个很好的睡眠。”周池举起来梳子盯着江亦宁，这是整个晚上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周池虽然戴眼镜，但是她的琥珀眼睛很透亮，眼神是有重量的，让江亦宁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他只能装作轻松，“可以啊，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礼物，既健康又贴心，那就这个吧，我妈绝对会喜欢这样的礼物的。”
周池之所以挑选这个礼物是因为她换位思考如果是给自己妈妈送礼物她会送什么，第一反应就是送给她一把好梳子，妈妈的白发很多，她总是会在开家长会这种重要场合用网上买的染发剂补自己发白迅速的发根，可这样会很伤害头皮。
周池心疼她但是对她的感情不只是单一的心疼和爱，还有被背叛的痛苦。
周池爸爸脾气很差很差，总是没来由的发火摔东西，她希望自己最好没有父亲，在每一次妈妈受委屈后周池总是挺身而出保护妈妈，可是吵架结束后，妈妈会怪罪周池说那可是你爸爸，他还是很好的，家里都是靠他挣钱的。
周池在这样一次次的失望后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妈妈的关系。
小小的连感情经验都没有的小孩被迫卷入一场名为“爱”的虚假战役里。
她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她的爸爸妈妈是汹涌的波涛，小小的蝴蝶要拼命要非常争气才能跨过这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大海。
小时候周池为了给妈妈准备生日惊喜，偷偷攒了两个多月钱，每天帮爸爸到小卖部买烟赚取一块的跑路费，终于攒到可以到小学门口那家唯一的饰品店买上一块小小的亮晶晶的石英表，想着妈妈看到表后会多么开心。
她应该会说，“我的小周池好棒，已经会学会爱妈妈了，妈妈为你感到骄傲。”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妈妈的生日可是当小周池小心翼翼递上去那一小块被丝绒首饰盒包装的手表。
妈妈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送表不吉利，下次别送了。”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可是小小的周池不知道送礼有什么禁忌，她只想让她辛苦的妈妈也可以像别人的妈妈一样手上有一个可以装饰的漂亮的小东西。
那一天周池心里有一块东西瓦解掉了，从此她再也没送过她妈妈任何礼物。
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远离你就远离了幸福。
得到了江亦宁和他爸爸的肯定，周池觉得很开心，至少她可以看到别人妈妈幸福明媚的脸。
江亦宁看到了对面的女孩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没忍住对她打了个响指，周池如梦初醒，“你是不是困了，一个晚上发了好几次呆，你选的礼物我和我爸都特别满意，很感谢你。”
他精准的捕捉到了对面女孩有一丝难过流露出来，“没事吧，是身体不舒服吗？”
看见她的脸颊有点红，他连忙向她靠近了些，赶紧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手刚接触住她的额头像触碰到闪电一样立刻缩回来了，
“不是很烫，应该没发烧，吓死我了。”他脱口而出，没发现自己的脸却有点发烫，心跳的很猛。
江亦宁意识到自己稍微有点越界了，立马拉开了和她的距离，发现对方完全没有任何波动，却又是无缘故的悲伤。
“为什么她看不见我？”
“为什么刚刚她看起来像是要哭？”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发出这么多疑问。
透明窗外昏黄的灯光让人很有安全感，像刚晒完太阳的被子一样，暖融融的，江亦宁的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孩子们今天很感谢你们，给我爱人挑了这么好的一个礼物，我刚刚跑外面给大家买了红富士苹果，今天平安夜，你们要吃完苹果再睡觉啊，这样一整年都平平安安的。”江校长站在门口把苹果分成三个纸兜递给三个女孩，眼角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笑意从眼底流淌出来。
周池接到江亦宁递过来的苹果袋，身体不由自主下沉了一下，“怎么这么沉？”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江亦宁笑了笑没讲话，嘴角先是微微一牵，随即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眉毛弯弯的好像另有深意。
三个人跟江亦宁和江校说完再见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回到家周池打开装苹果的纸袋子，她打算听校长的话睡觉前吃一个苹果让自己一年都顺顺的，却发现中间有一个长得不像苹果的东西在一群红色中显得很突兀，亮晶晶的，周池扒开一堆苹果，看见自己下午盯着看了半天的水晶球像做梦一样出现在自己家里，她的眼睛也立刻亮晶晶起来。
水晶球里被她摇晃了一下，立即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在冬天下了一场小范围的雪，一场只有他和她知道的雪。
周池的心在看见水晶球那一刻震了一下，像有一根极细的琴弦，在心头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种被人清楚的看见的感觉。
周池我清楚的看见你了。
谢谢你们的苹果，很甜，真的特别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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