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天门到府衙还有不短的路,申丞也不坐轿,负手在街上走,早就候在码头边的易师爷,两名皂隶(升堂随侍)和两名快手(办理案件的捕快)跟着。
易师爷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卷,轻声问:
“知府大人,这不是回府衙的路。”
申丞微一点头:“去养济院和粥厂。”
“是,大人。”易师爷拿出之前突袭养济院和粥厂的检查记录,一看日期,今天刚好是再查的日子。
柳辉不假思索地跟着。
申丞扭头就是一记眼刀:“弄璋之喜要准备诸多事情,现在起休假三日。”
“多谢知府大人。”柳辉臊眉搭眼地转向回家的路。
这两天情绪起伏过大,尤其是去过飞来医馆,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惊喜,不,这几日都是大喜。
先在朝天门亲眼看到双彩虹和海市蜃楼这样的罕见吉兆;之后夫人生了儿子也是大喜,虽然喜中带忧,但飞来医馆的医仙们确认无大碍;有申丞这样有担当的上司,也是一喜。
唯一不是喜的,只有自家难相与的阿娘。
柳辉越想越不安,就近雇了马夫,径直往家赶。
事实与申丞所说别无二致,柳家虽然大门紧闭,但仍能听到里面的谩骂之声。
柳辉敲了敲门。
管家开门看到自家大人立刻眉笑眼开:“大人,快!快请进!”大人再不回来,柳家要闹出人命了!
柳辉径直走到卧房,只见母亲正在摆威风,怒视守门的夏至:
“我才是柳家的当家主母,大胆婢子竟然不让进屋!”
“你身为柳家儿媳,竟如此不知好歹!”
柳辉收拾衣冠,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高声斥责:
“夏至,你好大胆子!还不进去把门窗紧闭?!”
夏至一怔,愤愤地放下手中木棍,与其他女使一起回到卧房,门窗紧闭。
“母亲,请到堂屋,儿有事与您商议,”柳辉短暂停顿,“儿先去更衣。”
老母亲脸上带着岁月的风霜,两鬓斑白,后背也有些伛偻,但浑身上下没半点慈祥柔和,双眼暗藏戾气,见到柳辉也没半点好脸色。
堂屋里,柳辉请母亲上座,态度恭敬:“母亲,您在刺桐生活诸多不适,王氏又数次惹您不快,儿实在于心不忍。”
老母亲冷哼一声,脸色更加难看:“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柳辉仿佛没看到:“想来母亲为儿忍耐许多,实在辛苦。所以,明日一早,儿就派人将母亲送回咸阳大哥家。”
老母亲活见鬼似的,嗓音陡然升高:“你这是厌弃为娘了?”
如果是以前,柳辉一定下跪求息怒,但此时却从官袖中取出一沓纸页,一张一张摆开:
“这四封是兄长的回信,这三封是小妹的回信,这些是你在刺桐城背着我偷偷收受番商走私的贿赂……”
“母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都查清楚了。”
老母亲没等儿子的跪地求息怒,却等来了其他子女的做证回复,顿时气得面如土色:
“你,你,你们……不孝啊!冤孽啊……”
柳辉随手摔一把戒尺。
老母亲怔住,不明白为什么好摆布的儿子忽然转了性,定是儿媳在背后撺掇,脸色更加难看三分。
柳辉出奇愤怒:
“你在咸阳为难嫂子,在宁远刻薄妹妹,又在刺桐为难王氏。日日谩骂孕妇,原因只是王氏阻止你受贿。”
“什么恶咒不祥,什么娶妻不贤,全都只是你的烂借口。”
“若王氏事事依从你,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们全家人头落地,剥皮实草等着你!”
“以前我觉得您慈爱,现在只觉得你恶毒无比。”
“管家,护送老母亲回屋收拾,明日一早出城!”
老母亲破口大骂,被家仆架回卧房,
柳辉颓然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但妻子要休息,儿子要抚育……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推他起身。
很快,管家的妻子赶来回话:“大人,下午乳娘已经重新请回来了。医仙发的食单一日六餐,厨房已经送过晚食,正在煮宵夜。”
“随喜礼单,下午也已经发给喜铺。”
柳辉这才放松下来,忽然又坐直:“大公鸡买了么?”
管家妻子从容应对:“回大人的话,刚买了五彩黑尾的双冠子大公鸡,现在柴房鸡笼里关着,明日一早必定打鸣。”
柳辉微一点头,先去厨房看了炖盅和食材,再去柴房看公鸡,又听了不少私下告状的,比如,母亲下午大闹厨房被管事拦住。
就在柳辉仔细查了一翻,想回卧房看妻儿的时候,管家妻又跑过来,压低音量,老夫人刚才回房闹着要自尽,白绫已经挂在房梁上了。
柳辉整个人一僵,并没立刻奔去,而是轻描淡写:“告诉她,若不想坐马车,想躺在棺椁里回咸阳,儿子也不能反对。没官做也比全家人头落地要好。”
“是。”管家妻从容扭头但努力憋笑,老太太作恶的日子终于到头了,痛快,实在痛快。
柳辉守着妻儿直到他们都入睡,才蹑手蹑脚地回书房,路过母亲卧房听到她在哭,又于心不忍走进去,却听到她还在骂。
骂天骂地,骂儿子骂女儿,骂儿媳骂仆从……恶毒得让柳辉无法接受,直到她骂累了,才发现儿子正在门边。
“想看老婆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只是嘱咐母亲,若您回到咸阳还如此行事,柳氏祠堂或养济院任选其一。”柳辉提醒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太太哇的一声哭了,这次是真哭。
柳辉不得不承认,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申知府的那些话,回忆起自己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浑身汗毛倒竖。
忽然想到一桩事,申知府比自己大却还未成亲,身边整日跟着易师爷……抛开申知府的半边黑脸不说,一位正四品官员若真心想娶妻,不是难事。
三日后送喜礼,到时问一问。
……
刺桐养济院
刺桐城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济院这样的老弱病残更加如此。
所以,等申丞赶到养济院时,里面的人早歇下了,只剩巡值的杂役。
申丞接过烛台去看养济院的床、垫褥和被子,看房屋的牢固程度,毕竟刺桐靠海,常有大风过境。
按照登记,养济院目前有老弱病残两百余人,男女分开,都睡在大通铺上。日常衣食住行有府衙拨款,还有地方富商筹措资料或购买食物衣服。
两年前的刺桐城,住在养济院的人过得不错,饥有饭寒有衣;但现在,拨给养济院的款项已经没了。
幸亏刺桐城当地富商的捐助多,不然,养济院和粥厂一刻也维持不下去。
而现在,富商的财路因为“禁海令”而断了,受损的财物不计其数,再加上被劫掠的,富商的荷包起码瘪了一大半。
正因如此,“新官”申丞一上任就遇上“养济院、粥厂”困局,以及“惠民药局”无药可发的境地。
申丞在养济院转了一圈,相较于上次突击检查,这次整改得极好;又转到距离不远的粥厂。
粥厂,大箩筐里泡的米也符合要求,保证明日的粥能插筷子而不倒,破损厉害的碗,能补的也都补了,实在补不了都换了新的。
申丞站在粥厂外仰望,整改完成是大好事,但这样大规模的整改需要很多钱,这笔钱还没筹到,但养济院和粥厂已经用到了。
此事,太过蹊跷。
申丞低声:“管事,这么多开销从哪里来?”
管事和小工互看几眼,架不住申丞刀子似的眼神,还是说了实话:
“五日前,富商林德佑的管家来过,送了一批席子褥子和薄被;大商团蒲家也送了米面粮油过来,都已登记在册。”
易师爷的眼神一闪,提醒自家大人来者不善。
申丞短暂停顿三秒,嘱咐:“明日一早,把重写的善榜贴出去,让刺桐百姓知道此事。”
“是,大人。”易师爷又从袖内抽出一张纸,跟着申丞离开粥厂,走到四下无人的偏僻之处,才把纸递到申丞手中。
申丞不悦:“他们又来找过我?”
易师爷说得很小声:“今日林家、周家和蒲家都到府衙去过,问大人之前商议之事考虑得如何?”
申丞皱出川字眉头:“他们这么着急?”
“他们还提醒大人,已有巡抚离开国都城,此行查大鄣海港的走私,也包括刺桐港。”
“呵,”申丞的嘴角勾了勾,又是平时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们比我这个知府操心百倍,就算禁海也不影响他们赚钱。”
易师爷不再兜圈子:“大人,巡抚也好督军也好,来者不善;这些富商也是如此,您还是好好思量。”
申丞想了想:“你与我本是同榜的考生,才能胆识并不逊于我。何必屈才当我的师爷?要前途没前途,要钱没钱。”
“你看我,殿试第一直接变第八;别人走马上任都是富庶之地,我来到禁海的刺桐城。户部拨款和军饷一年比一年少,整日为钱发愁。”
易师爷却笑得很开心:“啊,大人,明日出海的官船已经装满米面粮油,巡检司重伤军士们也已经平稳上船。”
“没什么要忙,我就去睡了。”
申丞丢出一个想得美的眼神: “有事,明日你随官船出行,去岛上见金通事交接米面粮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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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养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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