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中仙人有种魔力,他说话淡漠,轻描淡写一句,却总能激得闻霄变成一座爆发的火山。
眼下就是这般。
闻霄恼火地一砸桌子,腾的一下起身,对着面前慢条斯理吃饭的仙人,一字一顿道:“她没资格给我赐婚。”
缘中仙人倒是对她的反应并不惊诧,吃了口小油菜,道:“你们人类最讲究尊卑礼法,她为君,你为臣,自然是有资格的。”
闻霄手指已经快捏得咯咯作响,“你想从她手里得到什么?人间已经不会再信奉神,就算给你开坛设庙,都没人去供奉你。”
“我要你跟我去个僻静的地方过活。”
“要去你自己去,纠缠我做什么?”
缘中仙人放下筷子,“你知道京畿不是个好地方,眼下危机四伏,若是能有脱困之机,门外那些人打破了头也要出去的。”
“那又如何?我说我要走了吗?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闻霄顿了顿,“还是说,这就是你所窥见的因果。”
倒像是戳中的缘中仙人的心事,他暗中握拳,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也有了起伏。
“对,就是因果。留在这里不论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那你也该明白,这便是宿命。”
说出这话的时候,闻霄声音都在打颤。她总是忍不住回忆起祝煜是如何告诉她宿命的可怖,是她穷尽一生无法打破的牢笼。
可她思前想后,宿命二字,难道不就是眼前这尊仙人吗?
如今仙人反倒不信命了,那祝煜的牺牲算是什么?闻霄实在是觉得可笑至极。
闻霄道:“为什么是我?”
缘中仙人垂眸,坦诚道:“是你解救了我。我困在寒山上千年,红尘遮目,风雪缚身,是你给我了一片自由。我要报答你。”
“你这根本不是报答我。”闻霄冷静下来,道:“你以为谷宥是傻子吗?你虽不问世事,终归是个实打实的神明,我手握北大营,是她称王唯一的阻力。她深知你我牢不可分,挑拨离间不能,干脆联姻将我们锁成一对怨侣,今后我行事只会步步束缚忌惮。同你归隐,再也没有人能拦得住她了。”
“难道你想扳倒她?”
“我……”闻霄成了个哑炮。
她是有心无力。
她被困在了往事里,再去争夺什么,也没有了力气。只有月光洒下来的时候,她才有了片刻的安宁。
她不能,也做不到和以前一样去争去斗什么。
缘中仙人继续发问,“你怎么知道你我牢不可分?你怎么知道我一心会向着你?你难道觉得你在我这里,是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那个吗?”
这一道道发问,震得闻霄方寸大乱。
闻霄还是下意识把他当作了祝煜。她与祝煜,自然是牢不可分的。
缘中仙人凝望着她水盈盈的眼眸,缓缓伸手扣住闻霄冰凉的脸颊。这一次,闻霄想躲,也没能再躲开。
她被迫拉近,缘中仙人风霜雪气的鼻息都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缘中仙人的眸色是混沌不清的黑灰,里面仿佛有云雾弥漫,闻霄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知为何,这般目光十分熟悉,好像在祝煜的眼中也见到过。
那种世间万物独有她一人的目光。
可这一次,闻霄却感到了恐惧与不安。
她能从缘中仙人的目光中看到心痛,她想不明白,仙人如何会心痛,他又在痛什么?
缘中仙人眉头紧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痛苦纠缠已经流露在面上。
他沙哑着,近乎哀求地问,“你又如何知道,我们会是一对怨侣?”
闻霄不知所措道:“你是仙人,你自然该找仙人配。”
“世上就我一个仙人,如何去配?”
“你一个神仙还怕打光棍吗?”
缘中仙人道:“我怕!小霄,你可知孤身一人挨过千年的滋味?”
“你……”
“你是不是觉得,祝煜懂爱,我不懂?我是不懂,祝煜可以学,我不可以。爱之一字无用,我不愿沾染。你徒然一生数十载,在我眼里不过是转瞬,我却能让你安稳度过这一生。”
闻霄终于找到契机,扭开头,“谁要和你成亲,和你这样,不伦不类不像个人吗?”
缘中仙人道:“我有鼻息了,我学会了呼吸,我也会吃东西。”
“有什么用?”闻霄理了理衣襟,声音里透着寒意,“你始终都没有爱,你不爱我,也不爱这世间的一切。你属于天地,却不属于人间。若你再纠缠,干脆,你回去吧。”
一段十分漫长的沉默,直到缘中仙人仓皇抖了抖衣袖,“你赶我走?”
闻霄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愿你改头换面,摘了这张面孔。祝煜不是这般,我不愿意看你顶着他的脸。”
闻霄转头欲走,却被缘中仙人闪身过去拦住。他无助地张开双臂,“你救我出的寒山,你为何驱赶我?你是不是后悔去救我?”
闻霄还没开口,缘中仙人自问自答起来。
“喔,我明白了,你不是去救我,你是去救你心里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和我没关系。”
听他莫名其妙一大串,闻霄彻底没了耐心,绕开他要走。
缘中仙人一挥手,屋门一扇接着一扇关死,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要你走,我走便是。”
于是失魂落魄的仙人直接凭空消失了。
闻霄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了。一提到祝煜,她便容易剑拔弩张,恨不得与全世界对抗。实际上她不该说那般凶狠的话刺激缘中仙人。毕竟仙人初临人世,与稚童无异。
不过她总觉得仙人是在赌气,她也拉不下脸去找。
就这样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在窗台上摆了个食盒。
第二天一早,食盒空了,人倒是不见踪影。
闻霄对于这样幼稚的行为十分无奈,摇头笑了笑,日子也就恢复如常。
倒是缘中仙人踏月而来偷食盒,实在是不光明磊落,甚至说龃龉。
他见夜色正浓,屋内姑娘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脖颈上尽是虚汗。
缘中仙人蹲在榻前,他想做什么,这月光却让他羞耻万分。
羞耻?他何时有了羞耻之心?
缘中仙人狠了狠心,扯下了床帐,遮住了皎洁的月光。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他趴在枕边,看着闻霄睡梦中焦躁的脸。他开始害怕,发觉自己不像是自己。
他明明是神明,为什么脑中的回忆一次次扰乱心绪,为什么胸口如同被人反复推挤,为什么他会伤心?
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还是神明吗?
如果不是神明,他还能够存在吗?
缘中仙人带着恐惧,悄悄握住闻霄的手,摸到温香软玉一刹那,心里的不安尽数消散。
他微微凝神,闻霄的噩梦便被驱走。
第二日,闻霄醒来,是个难得的一夜好梦。依旧是不见缘中仙人的踪迹,只有手指无端透着些许凉意。
宋袖分析道:“这仙人倨傲,岂能忍受自己被认作凡人。”
兰和豫说:“你不觉得……有些古怪吗?”
“古怪?”宋袖和闻霄齐声道。
兰和豫拉起闻霄的手细细分析,“你刚接他出寒山他什么样子?”
闻霄想了想道:“无欲无求,不像个人。”
“现在呢?”
“矫情做作,小脾气甚多。”
兰和豫一拍巴掌,“这不就是了。”
宋袖若有所思,“你是说,他到了人间,快变成一个凡人了?”
“到底是快变成人,还是心里生了情,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兰和豫虽这么说,却更倾向于后者。
闻霄被这么一点,跟着局促起来。
兰和豫人情练达,心思细腻,这些小心思她都能想明白。可神明怎么会生情呢?
难道因为自己是那个捞他出寒山的人?那可真是孽缘。
闻霄捏了捏眉心,“不行,绝对不能这样。我得跟他说清楚。人神殊途,我和他绝不是一路人。”
兰和豫笑了起来,正要打趣,却止不住咳嗽起来。
“怎回事?染了风寒?”宋袖见状,顺手就想去掐兰和豫的脉。
兰和豫立即躲闪开,“去去去,你这屋子多久没通风了,霉味呛到我了。”
这还真有可能,闻霄不出门,自己不发霉,屋子也得霉了。
闻霄尴尬地起身打开了窗,恰好听到外面一阵喧闹,连蹲在门口那一种君侯大臣听到动静都走了个干净。
闻霄疑惑地念叨着,“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几个孩子逆着人流跑起来,在大街小巷吆喝着。
“死人了——死人了——”
兰和豫忙出去,拉住个男童,温声说:“小孩子家家的,说话不知道避讳。哪里出事了?”
那小孩见是个仙女似的姐姐,顿时笑盈盈道:“那边定康坊最里面那户。”
闻霄脚下一软,追出院子问,“定康坊,你确定是定康坊?”
定康坊是新落成的小院,最里面那户分给了闻雾。
男童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只管道:“是了,亡故了个姐姐,好多大人都去了……唉,大姐姐!”
闻霄落魄地跑向定康坊,她太恐惧了,周遭的人影在视线中闪烁,如同魑魅魍魉。
没事的,姐姐不会死。谁杀的,到底是谁杀的。
这两个想法在脑中互搏,情急之下,闻霄甚至在街上迷了方向。
这时身边吹来阵寒风,缘中仙人一身白衣,站在她面前,如一只傲立的白鹤。
缘中仙人叹息道:“跟我走。”
闻霄眼眶红了,“我要去见姐姐。”
缘中仙人握住闻霄的手,“我带你去。”
他袖子一遮,闻霄什么都看不见,再睁开双眼,已经站在定康坊最里面那间院子前。
众人见到是闻霄,立即安静下来,让开条路。
闻霄恍惚了,跌跌撞撞走进屋里,四方的院子好似囚笼,有的人走进去,便是被困住一生。
地上青石板被鲜血染红,和闻霄一样用铜丝拧成的栾花手钏断裂,卡在青石板缝隙里,上面的小花已经看不出形状。
闻霄抖了抖衣袖,默默拾起,试图用掌心抹干净上面的血。
那一刹那,父亲,母亲,兄长,二姐,祝煜……所有人的面孔交织在闻霄眼前。
她踉踉跄跄,走向院中躺着的那个人。
她好像听到兰和豫和宋袖匆匆赶来唤她的声音。
谷宥就站在边上,命众人哀悼死者。她的嘴一开一合,好像在说:“闻雾是逐日功臣,理应厚葬。”
剩下的,闻霄有些看不清楚了。
眼泪一串串地掉,闻霄却连痛苦的力气也没有,她只能把栾花手钏挂在闻雾的手腕上。
姐姐死得很惨,脖颈上一道口子,凶狠利索。眼睛望着天,空洞失神,含恨而终。
闻霄抱着她已经僵硬的身躯,声音颤得骇人,她环顾四周,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谁杀的,是谁杀的……”
众人没有开口的,缘中仙人如一个鬼影站在那,冷眼旁观这一切。
怎么办,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全都死掉了,怎么办……
闻霄无助地抓着姐姐,喃喃道:“谁杀的,谁杀的!”
突然间,身后的屋子里蹿出个黑影,翻过院墙而去。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所有人吆喝着抓刺客。
闻霄拔腿去追,她撞开了许多人,眼里只有那个黑影。可街上人太多,闻霄推不开,也追不上。
当她驻足看到眼前那一幕时,急火攻心,一口血呕了出来。
那黑影躺在地上,已经被伏诛。
宋衿缓缓站起身,擦了擦剑,凝望着闻霄,“我尽力了,再不杀他,他便跑了。”
小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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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疏雨问情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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