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坐在秋千上，她幽幽地荡着。
“景元二十四年，北寒来犯，破我边关，杀伤强虐，无恶不作，边关将领率兵逃逸，大伯带着两千轻骑奋勇杀敌，力护百姓直至援军到来，最后身死异乡；
景元二十六年，父亲和弟弟在平顶关安排百姓撤离，为其断后，以命相抵，身中数箭而亡；
同年六月，表哥战死荆门。
景元三十二年，祖父死于虎门口。
沈氏一族为国捐躯，保卫大晋，门丁凋零也毫无怨言。如今，竟被指责为大晋祸害，哈哈哈哈，多么可笑。”
沈念安脸色惨白，此刻犹如失了线的纸鸢一般。
我知她此时内心早已千翻万涌，可表面却又异常平静。
“娘娘，皇上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我安慰道。
她闭了闭眼，没再吭声，挥手示意我下去。
如今，百姓面临两年旱灾，已死去太多人，此时，任何一点都会被他们当做救命稻草，民愤怕是很难消下去。
二日清晨，有人来报，有人夜潜沈府，杀了沈老太太！
百姓皆沿街叫好。
沈念安当即跑了出去，却被门槛绊到，磕上了一旁碎了的花瓶，血流了一地。
她还挣扎着想要出宫，却在永宁宫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奴才等奉皇上的命令不许娘娘出宫。”
我赶紧上前，“娘娘，您如今身份特殊，若出宫怕也是有性命之忧。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她满眼通红，头发被摔得一通凌乱。
她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转身进入了寝殿。
沈念安一直没有再出来，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也不见寝殿有任何动静。
一连串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我想或许她是需要冷静的。
亥时，景玄处理完政务便立马来了永宁宫，他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又看向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沈念安一直没有出来。
景玄或许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他只能在门前说，沈老太太他已经派人厚葬，凶手他一定会找到。
至于沿街叫好的路人也被他一一下了大狱。
可沈念安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屋内静悄悄地，仿若没有人气。
景玄与我对视一眼，心瞬间揪了起来。
景玄立马上前踹开门，却见屋内没有一人。
恰在此时，凤仪宫处传来尖叫，在静谧的景阳宫格外骇人。
沈念安最终被带了回来，严加看管，她猩红着双眼，双眸是嗜血的疯狂。
“你明明知道是她，你为何不杀了她！！”
“刺杀皇后是株九族的大罪！沈念安，就算朕有心救你，辽国也不会放过你！”
景玄紧紧抓着沈念安的双臂，企图让她清醒。
沈念安恨恨道，“所以我自己来，我一定会杀了她，景玄。”
说到最后，沈念安笑了起来，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与血渍相辉映到近乎妖治的美。
皇后受了很严重的伤，几刀数刺下去居然还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百姓听闻皇后遇刺，民愤愈演愈烈。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城门下请愿，“恳请皇上除掉沈氏，还大晋安泰。”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大晋的平安是沈氏男儿在沙场上用命换的，如今，居然连沈氏女眷幼儿也需得为大晋安泰献力。
他们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口口声声为大晋安泰，其实只是为了自己，为了虚无的谶言，就可以否定沈氏满门的忠烈。
需要时把你高高捧起，无用时唾之如敝履。
沈念安一连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送进去的饭几乎没动过。
可这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想吃蜜饯马蹄，我赶紧吩咐人去做，她却拉住了我，“我想吃祖母做的。还是让我自己做吧。”
蜜饯马蹄很香，沈念安做了很多，分给了永宁宫所有人。
她拉着我坐在了前院凉亭里。
她说，幼时父亲出征，她总会哭闹，祖母就会做蜜饯马蹄哄她，告诉她，父亲是去做大英雄了，是为了以后天下所有像她一般的孩子都能有父母相伴左右。
后来她嫌弃太甜，祖母做了她就偷偷倒掉，细想看来，她已经多年再未尝过了。
说着说着，她又留下了眼泪。
“娘娘放心，皇上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公道？如何还我公道，皇后一死，辽国将立马发动兵变，景玄他可会为我而动摇他来之不易的江山？”
她一番话将我问住，景玄他爱沈念安，但为了沈念安而放弃江山，而甘愿引起两国争端似乎不太可能。
回想这么多年，沈念安何曾因为有他的喜欢而容易半分，相反所有的不幸痛苦皆来自于他。
我开了开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一阵晕眩，眼前之人渐渐出现重影。
蜜饯里有秘药，怪不得……
我强行使用内力企图把迷性逼出来，却为时晚矣。
她缓缓起身，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最后的记忆只能看到她一片模糊的声音，以及传至耳边那似梦似幻的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
你何曾对不起过我，不过是迷药罢了。
我的意识渐渐昏沉，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或许是我多年习武的原因，这些年来，受过不少伤，也中过不少毒，迷药的药性不一会儿便散了。
我醒来是在一个时辰以后，环顾四周，已不见沈念安的身影。
我赶紧派人禀报皇上，皇贵妃失踪了！
最后有人来报，皇贵妃上了城楼。
上城楼！
我赶紧飞奔而去，冲上城楼时，只见沈念安一袭红衣站于城楼之上，底下是所有百姓的凝望。
她要用死解脱自己，解脱景玄，解脱众生。
我大喊“沈念安！”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便翩然坠地。
景玄冲上去，企图抓住她，却连一缕衣角都没有扯住。
皇贵妃殁了，举国悲戚。
甘霖并没有降下，大旱依旧持续。
在这时，百姓中突然有人提到沈氏历任大将军，他们终于想起了那些曾以生命护他们的人，于是开始悲戚难过，却转眼忘记他们上一秒才逼死了别人的妻眷遗孤。
灵堂之上，只有皇帝一人，此时他正趴在我的脚边痛哭流涕，不见昔日帝王尊贵。
他紧紧将虎头帽抱于胸前，仿佛是在抱着沈念安一般。
我冷漠的低眼，何必演出一往情深之相。
沈念安死了，民愤消了，水渠不日便要完工，他的江山便又稳了。
这一切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我踏出门槛，转头最后看了一眼灵堂。
沈念安为将门之后，从小被输送的理念便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所以即便身死，她也不愿挑起争端，让百姓深陷战火。
可我不一样，我是暗卫，黑暗，杀戮，地狱，算计，才是我的饮血之地。
景玄将我派给沈念安，本意是希望我能保护她。
可是，皇后刁难她时，我无所作为；
百姓朝臣误解谩骂她时，我无动于衷；
城楼一跃而下之时，我敬而视之。
如今，便让我为她做一件事。
一件足以挑起天下纷争的大事。
番外。
《九洲志》记载，明诚四年，皇贵妃殁。其宫女余岁持刀入宫，帝后，身中数刀，葬于火海。宫女余岁不知所踪。
大火连烧三日不绝，天降甘霖，方才止息。
同年四月，辽君大怒，与晋开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引起九洲动乱，史称九州之乱。
【1】出自张载《横渠语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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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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