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懵怔低头,直到看清手中那张桃红色的薛涛笺,才将思绪完全拉回来。
精致的小笺上,字体飘洒俊逸——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这是一位当代著名诗人,写给自己新婚妻子的诗。
她知道,他是借此诗句,向她表达心意,木讷如他,表露心思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
还记得上辈子她收到这封信时,心中有多欢喜,恨不得马上扑进他的怀里,与他互诉衷肠。
如今看来,真是既讽刺又可笑。
他母亲江氏,堂而皇之地对她多加羞辱,他都选择视而不见,拿着这张,足够他们家一个月吃穿嚼用的薛涛笺,表的又是哪门子的心意。
苏韵嗤笑一声,“长庚还在吧?”
雪信点头,“在,门口候着呢。”
长庚是严朝闻的小厮,因为每次送信来,她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提笔回信,所以长庚总会在门口等上一阵子。
苏韵五指用力,将手中薛涛笺团成一团,“让他回去告诉严朝闻,申时正,老地方见。”
……
祖母发了话,胡氏不敢再造次,退亲一事没了阻碍,眼瞧着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只等明日耶娘带着聘礼,去登严家的门。
苏韵心情大好,出了中堂,她脚步轻快直奔厨房,叫下人们明日一早,便去集市上采买些新鲜羊肉、鸡和时令蔬菜。祖母吃素,阿娘喜欢吃羊肉,阿耶则喜欢吃葫芦鸡和荠菜,再给他准备一坛上好的九酝酒,岂不美哉?
其实她也想饮些酒,庆祝一下的,可惜现在的她,还未出阁,阿娘怕是不允。
她鲜少来张罗吃食,厨娘和膳夫都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生怕漏掉什么,她一走,厨房里面便议论开了。
厨娘春秀探头瞧着人走远了,转身奇道:“原以为四娘子眼里,只有严家郎君没有旁人,如今瞧着,竟也是个贴心的。”
一旁切菜的周大娘深以为然,放下菜刀,煞有其事附和,“可不是?还将长辈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一看就是上了心的,算起来,该是两家定好日子,就要嫁过去了吧?”
“哎!”膳夫郝七招手将两人叫到跟前,左右瞧瞧没人,这才低声道,“都说三夫人一直没给严家回礼,是要退亲呢!”
“不可能!”周大娘不信,“那四娘子还不早就闹翻了?你瞧瞧刚才那欢喜模样,像吗?”
春秀摇头,“瞧着是不像,不过真要是退亲,也能理解,你们不知道,外面都怎么说四娘子的,啧啧,不堪入耳。”
“四娘子闹不闹我不知道。”郝七笃定道,“那严家夫人定是不肯罢休,她那么宝贝她儿子,怎么可能任他受折辱,还不得…”
“咳咳。”
一声假咳打断了对话,随后玥娘出现在厨房门口。
三人忙各归各位,装作若无其事。
玥娘一如既往冷着一张脸,声音也冷冰冰的,“给五娘子的汤好了么?”
“好了,好了。”郝七赔笑着将汤端出。
玥娘示意身边的小侍女接过汤盅,临出门前撂下句话,“多做事,少说话,尤其是不该说的话。”
*
安排好了明日的吃食,苏韵准备回房,穿过外院临近中门时,听到一阵轻快婉转的鸟叫,仰头去寻,发现一只她从未见过的,有着青绿色羽毛的鸟儿,正在檐上跳跃欢唱。
她一直喜欢鸟儿。
她羡慕它们有一双翅膀,能自由自在,不被四方宅院所困。
上辈子她疲于生计,再加上短视,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看过鸟儿了。
反正还有些时间,她干脆原地站定,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心思完全被那灵动的小家伙吸引了去。
正当她看得起劲,一声清脆的呼哨声传来,鸟儿受了惊,拍打着翅膀飞起,转眼便没了踪影,紧接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韵回头,见一行三名身量差不多的小厮,做相同打扮,每人手中都托着或大或小的紫檀木盒子,从影壁跟前,直奔外院书房。
小厮们个个身形匀称,脚步轻盈敏捷,似乎都是练家子。
她不禁心生疑惑。
刚刚阿耶是说过,有好友在书房等着他,常到府上来的吕伯伯和蒋伯伯,可没有这么大的架势。
方才那些小厮,训练有素,一看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且衣帽鞋袜皆非凡品,光是那一双锦鞋,就快顶阿耶半月俸禄了。
放眼整个郧乡县,能做到这么豪气的,只有两家。
一个是司马家。
司马家世代簪缨,老家主司马开山是本朝开国功勋,被封成国公,享无上尊荣,解甲归田后回了乡。
那样的家族,自然不会到苏家这种小门小户来拜访。
另一个是殷家。
殷家是当地富商巨贾,说郧乡县有一半都是殷家的也不过分,前世严朝闻后娶进门的殷妙筠,便是殷家女儿。
家主殷顺,随着财富大量积累,愈发目中无人,像阿耶这种“小人物”,更是没可能见到他。
那书房内,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记性向来不错,郧乡县历年比较大的活动,也都凑过热闹,若是本地乡绅乡贤常用的下人,怎么说也该有点印象才是。
这几个却是面生的。
如此贵客,定是从正门迎进来的。
阿耶毕竟是官身,这流水似的紫檀木盒子进门,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怕是要惹出是非。
且之前从没听他提过,有什么身份显赫的“好友”,想来两人相识不久,初识便送诸葛笔,还有刚刚那些价值不菲的盒子,出手阔绰至此,动机实在是可疑。
搞不好前世阿耶左迁,便是因为着了这人的道。
思来想去,苏韵决定过去看看。
作为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娘子,扒在书房门口偷看来客,确实不太妥当,可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装作四处寻鸟的样子,若无其事朝书房走去。
书房前方有棵玉兰花树,她在树前停下,假意仰头,实则瞥向屋内,可视线被横成一排的小厮遮挡,什么也瞧不见,但好在离得还算近,隐约能听到屋里的谈话。
“苏公,请。”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慵懒中还带着些笑意。
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
难道这个人,她前世便见过?
苏韵满脑袋问题,可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到阿耶的充满疑惑,又有些惊喜的声音。
“这,这是?”
“我有一表兄,和苏公一样,最喜欢文房四宝,这次我去徽州办事,受他所托顺路采买这些,自然要给苏公也带上一份。”
一听到“文房四宝”四个字,苏韵就知道,糟了。
阿耶没别的爱好,只喜好书法丹青,闲暇时光几乎都在书房里度过,对笔墨纸砚等物,更是到了痴迷的程度。
去岁他曾得好友相赠,得了一支诸葛笔,可谓是爱若珍宝,可前些日子出门写生,竟不小心遗失了,为此他长吁短叹了足有月余。
要说对方送其他的东西,她一点都不担心,阿耶定能洁身自好不为所动,可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对方有备而来又巧舌如簧,万一他招架不住,一时糊涂…
得想办法提醒阿耶才行。
在阿耶身边伺候的冯叔又不在,苏韵急得团团转,屋内苏崇却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只顾探着脖子,瞧着盒子里的东西,双目放光。
一位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楝色金丝团花圆领袍衫的隽秀郎君,抬手做请的手势,“苏公,不如上前一观?”
苏崇早就迫不及待,只是碍于颜面才迟迟未上前,闻言三步并两步凑到跟前,随即赞叹声连连。
“这,这是…李廷珪墨?”
“哎呀,哎呀,这澄心堂纸,果真如传说一般,细致光润,首尾均薄如一啊!”
“这这这——”
苏崇指着最后一个盒子,惊喜转身,“若我没看错,这是歙州龙尾砚?”
年轻郎君笑着点头,“苏公果然好眼力。”
“瞧这纹理,这雕花,”苏崇小心翼翼把砚台拿在手里,左右相看,啧啧称奇,“这比我上次,在李刺史府上看到的那方,还要精致许多啊!”
年轻郎君瞧着他爱不释手的模样,也难掩笑意,贴心介绍道:“都说这龙尾砚,磨墨无声,多年宿墨,一濯即莹。”
“当真如此神奇?”
“苏公不妨试上一试。”
话音刚落,小厮们便闻声而动,几人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便将案上杯盏盘碟撤掉,之后将盒子里几样东西,连同之前的诸葛笔,规整摆好,只等苏崇上前。
“这,这不太合适吧…”
苏崇嘴上虽拒绝,可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几样宝贝,看得出他内心也在天人交战。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上次苏公割爱的孤本,乃是无价之宝,花多少钱也是求不来的,用这几样俗物来交换,还是您亏了,我这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呢。”
几句话把苏崇说得心动不已,犹豫着张口,“那…”
“阿耶,阿娘她…”
苏韵突然闯进来,在看清阿耶身后年轻郎君的相貌后,大吃一惊,“是你?”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赠荷花·李商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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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添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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