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朝闻阿兄,而是连名带姓一起喊,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此时少女面上的神情,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没有娇羞,没有欣喜,只有无尽的冷漠。
见状,严朝闻眉宇间露出些许慌乱。
数日不得见,他只当是苏父苏母气他严家办事不妥,故而从中阻拦,毕竟相识这么久,苏韵还从未因什么事,生过他的气。
得知她相约,他还以为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徵儿,你在生我的气吗?”
苏韵语气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我只是想通了。”
严朝闻上前几步,“我知道,下聘一事,是我阿娘做得不妥,我代她向你道歉,你别生气,等有机会,我同她好好说说,定叫她日后好好待你。”
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几句话,苏韵不禁笑出声来。
苏韵啊苏韵,明明成亲前他就是这样满口敷衍,你怎么就一点也没发觉,还乐颠颠地,抢着要往火坑里跳?
严朝闻怔住,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惹得她发笑。
殊不知,他这茫然的表情,更是惹怒了苏韵。
“等有机会?”她忍不住讥讽,“什么机会?说句话还需要找机会?”
严朝闻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同你阿娘说,你阿娘就会听吗?”
前世积压了数年的怨恨,一股脑涌了出来,她继续逼问道,“既然如此,那聘礼还未出你家门的时候,为何不叫她将聘雁补上?还是说你根本没亲自过目,完全不清楚聘礼当中都有些什么?”
严朝闻语塞。
“你阿娘在外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让我被人非议,沦为笑柄,我不信你都不知情。你不加以阻止,反而袖手旁观,你能信誓旦旦许诺我一生,却连维护我都做不到吗?”
“不是的,这其中定是有误会。”严朝闻试图为母亲开脱,“她可能,她可能一时说错话,被人误解,夸大之后传了出来,你不要…”
“我说的是你,严朝闻,从来就不是你阿娘。”苏韵打断他,“你能选择让我受了这委屈,说明你在心里已经权衡过了。你不敢忤逆你阿娘,却断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对你的感情,不该成为你负我的理由!”
“我…”
看着他说不出话,又一脸为难的样子,苏韵自嘲地笑笑,“我也真是疯了,还与你争辩这些做什么。”
严朝闻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头,半晌才松开,他泄了气,肩膀也塌了下去。
“那是我阿娘啊,我能怎么办呢?”
嗤笑过后,苏韵恢复冷静之色,“我这次来,就是与你说清楚的,明日我耶娘便会登门,归还聘礼,退了这门亲,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她话说得决绝,转身也没有一丝犹豫。
严朝闻看着她的背影,垂首长叹了一声。
*
桃花争开不待叶,杨柳抽芽,点点新绿。
苏韵一言不发,望着马车窗外不断后移的景色出神。
曾经,她想要当着严朝闻的面,好好把那让她伤心流泪的桩桩件件,都问个清楚明白。
如今真的有了机会,她却不想问了。
答案是什么都好,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只想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严家远远的。
至于那六十杖,若是真的躲不掉,咬牙挨了便是了。
就算让她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也比冤死在严家的破屋里强。
倒不是她非要逞强自己抗,这件事若是真让谢三省掺和进来,她才真是有口都说不清了。
话说回来,杖刑一定很难捱吧。
她前世曾亲眼目睹过行杖刑,犯人趴在冰冷的地面,下身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口中咒骂的话语,慢慢变成哀嚎、求饶,最后低声呜咽,涎涕横流,再没一点体面。
说不怕是假的。
希望她能赌得赢吧。
雪信在一旁,看着主子的神色忽晴忽阴,几番想要张口,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苏韵余光瞥见身边人抓耳挠腮的憨模样,倒是一扫心中阴霾,扭头忍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得娘子这几日,话比以前少了许多,也没以前开心了。”雪信满脸忧色道,“婢子蠢笨,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娘子说严家是火坑,嫁过去准没好日子过,想退亲,又怕家主不允,所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吃得也少。可眼下家主已经答应,明日便去退亲,娘子怎么还是不开心呢?”
“没事说那么多话做什么?”苏韵笑笑,“我也不是不开心,只是有些事,需要仔细想想清楚罢了。”
雪信重重点头,“娘子那么聪明,一定可以想清楚的。”
苏韵笑不作声。
雪信探头朝窗外瞧了瞧,“那一会儿路过尚二菓子铺,我去给娘子买些菓子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好好想。”
“好。”
马车在菓子铺门口缓缓停稳,雪信下车去买菓子。
这是一家不算大的铺子,却已经开了数十年。
掌柜的尚二是个年逾半百的糙汉子,很难想象,那些栩栩如生,精致又美味的菓子,是出自他之手。
与别家的笑脸相迎不同,尚二总是唬着一张脸。
他家的菓子不算便宜,自从前世吴氏卷走严家家产后,苏韵便再没吃过了。
有时候想一想,还真怀念尚二那张臭脸。
想到这,她透过车窗,朝铺子门口望去——
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眼。
那眼神冷冰冰的,实在算不得友善。
眼睛的主人她也认识,正是严朝闻后来纳进门的富商之女,殷妙筠。
殷妙筠死死盯过来,苏韵当然也没打算躲闪,坦然瞪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对视,虽然隔了数十尺,也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至于为何对方视她为仇敌,她也是知晓的。
严朝闻作为郧乡县第一郎君,自然有许多小娘子芳心暗许,这殷妙筠便是头一号。
此时她的身份,还是严朝闻定了亲,未过门的妻子,殷妙筠看到她,自然恨得牙痒痒。
殷妙筠家境殷实,虽然相貌只能算是中等,但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将人衬得也是气质出众。
加之身旁始终围着七八个使唤丫头,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
可苏韵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尊贵娘子,未来也是要嫁到严家去,受严母窒息的“管教”,眼神里不知不觉,显露出几分惋惜来。
这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却被殷妙筠敏锐捕捉个正着。
“她,她是在可怜我吗?”
殷妙筠简直不敢置信,气得银牙一咬,就要上前理论,可刚一迈步,就被身后人撞了个趔趄。
“让一让,让一让!”雪信提着食盒,一边嚷一边从铺子里走出来。
被侍女扶住才站稳脚跟,殷妙筠怒极转头,双眼快要喷出火来。
“你不长眼的吗?”身旁侍女扯着尖细嗓子,冲雪信叫嚷,“知道我们家娘子是谁吗?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雪信翻了个白眼,“是谁也别挡道啊,就这么个小门,这么多人在这杵着,出不来进不去的,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你——”
瞧着来往行人逐渐被吵闹声吸引过来,还有人指指点点,殷妙筠嗤了一声,不屑道:“不就是些菓子么,这也能叫作生意?竹青,去把店里所有的菓子都包了,让掌柜的算算,一共多少钱。”
“是。”名叫竹青的侍女得意应声,还不忘朝雪信斜眼示威。
雪信梗着脖子不甘示弱。
“雪信。”苏韵压根不想掺和,使眼色示意雪信上车。
雪信又朝殷家那一行人哼了一声,才转过身。
“掌柜的!”竹青倚在门上,故意提高了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我家娘子说了,店里所有菓子都要了,你开个价吧!”
尚二正在门边埋头整理食盒,闻言手上不停,头也不抬,闷声道:“不卖。”
竹青一怔,扭头见主子眉头蹙紧,忙又回身尖声道:“今日算你捡了便宜,只要你能开出价来,我们殷娘子都给得起。”
怕尚二不给面子,竹青故意提了殷姓,随后更是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可别不识好歹。”
“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尚二瓮声瓮气,将手中食盒一摔,转身朝店铺深处走去。
“哎你——”竹青生怕主子的面子被驳了去,忙追了进去。
等雪信上了车,在身旁坐稳,苏韵仰头对车夫道:“走吧。”
马车摇晃启程,将那些吵嚷声甩在身后。
不用回头看,苏韵也知道,此时殷妙筠定是咬牙跺脚,恨不得将她的车壁瞪出两个洞来。
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别看现在恨意滔天,待到明日,她与严朝闻退亲的消息一出,殷妙筠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
许是因为有客,府中夕食提前了些,苏韵回到家时,苏崇与谢三省正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见她出现,谢三省眼睛一亮,不顾苏崇高举的杯盏,呲着牙起身,“徵,苏娘子!”
林氏神情微妙。
如果能,苏韵真想狠狠掐他一把,可此时,她只能咬着后槽牙微笑回礼。
“徵儿回来了!”苏崇招手,“饿了吧?快来吃饭。”
苏韵道:“阿耶,阿娘,儿有些不舒服,想先回房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郎中看看?”谢三省一连追问了好几句,突然发现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扭头瞥见苏崇夫妇异样的眼神,才干笑着打哈哈,“哈,早就听说苏公爱女情切,苏娘子要是有个好歹,苏公可是要急疯的。”
苏崇: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当我女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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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蕃女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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