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人儿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神情痛苦,俨然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跪好,贺玉兰奖励般抚了抚他的发顶,接着又继续出牌。
“真他妈一群混蛋……”
宋嘉礼挥拳砸向树干,砸得太猛,把自己指关节磨掉一层皮,痛得他直甩手,转头问:“里面坐的都是什么人?”
“你惹不起。”
“如果我闯进去……”
“没有如果,”穆青冷声打断:“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宋嘉礼沉默了,不说走,也不说不走,盯着舷窗画面,半晌过去,游戏没有一丝要终止的迹象,他再开口,喉咙有些干涩:“这么玩儿下去,他会死的吧?”
“你救了他,他也不会感激你的。”
宋嘉礼低下头,道了声好吧,我要回去了。
他在心里不停劝解自己,这只是本书,书本身的题材就已经决定了,很多事发生的必然性,或许在这个世界的角落,还有不计其数的人正遭受着被亵玩被折磨的苦难,连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尚且自身都难保,又哪来能力去顾全别人,更何况是个纸片人。
宋嘉礼双脚着地时,还有些腿软,要穆青扶着才能站稳。
离开前,他又看了眼那艘船,上面灯火依旧亮着,隔着厚厚的船体,他好像还能看到,地上人儿失焦的双眼,宋嘉礼突然感到难过极了。
刚走出去两步,穆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么想救他?”
宋嘉礼摇头:“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又两步,穆青像叹了口气,两步跟上来,按住他的肩膀:“其实……”话未说完,感受到掌心下肩头的耸动,穆青一愣,两手握住他肩头,动作些许强硬地把他掰过来,小心拨开帷帽上的薄纱,对上双哭红的大眼。
“你哭了?”指腹拂去他眼角的泪花,声音都不自觉放轻。
宋嘉礼向下撇的嘴巴,越撇越高,泪花也越积越多,他嘴唇抖了抖,极小声地呜咽了句:“我害怕……”
话音落下,泪花猛然决堤,他一下子扑进穆青怀里,闷闷的,细细的哭声隔着布料,雨点儿似的传进人耳朵。
“我害怕被扔进油锅里炸,等燕南燕北玩儿腻了我,燕老将军就要拿我去炼油,我想跑,可我又害怕,我怕就算跑了,最后的下场也是和船里那人一样,我还怕秦骁记恨我,不帮我,还报复我,我该怎么办,我好怕好怕,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追杀,我想回家……”
穆青四肢僵硬地像木头,垂在身侧的手攥拳又松开,抬起又落下,最后不熟练地轻拍他后背,道:“别哭了,我帮你。”
——
三皇子生辰当日,下午申时,秦骁回到春宁,换了身衣裳便前来赴宴,一路上听副官说遍了他不在时,府中大大小小的变化。
他捡到的小狗跑丢了,火烧了清净苑的八姨娘找到了,他捡到的小狗就是火烧了清净苑的八姨娘,诸如此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未留下任何踪迹。
唯一叫他略感意外的是,这八姨娘正住在燕府。
秦骁坐在阁楼靠窗的位置,垂眼往下一扫,正扫见一抹清透的天青色跟在燕南身后,燕南步子大,府里人又多,他不放心似的,每走出去几步就回头看一眼,若人没跟上,就停下来等一会儿。
完整的,活的。
秦骁心底倏地生出几分兴致。
他说不上多么熟识,却也了解自己这两位双生表兄,大哥燕北,性烈如火,睚眦必报,二哥燕南,刻薄寡恩,心狠手辣。
毫不夸张,落到他们手里,蒸煮油炸都算体面的死法,这八姨娘不仅没死,还完好无损地活到今日,倒是件稀罕事儿,秦骁琢磨着挑个日子,亲自去会会这八房。
“写的是甚东西,你自己看!”十数张折在一起的纸扔在他胸前衣裳上。
来人正是晚宴的主角,三皇子夏炀,年纪相较秦骁还要小几岁,肌肤透着养尊处优的莹白,双目炯炯,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带着一种尚未完全褪去少年感,却已初具锋芒的俊朗,一身玄色织金锦缎常服,前胸,后背及双肩处,以金线绣着蟠龙祥云纹样,腰背笔挺如松,行走间流露出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贵与威仪。
秦骁拾起来,大致翻了翻,一共十二页,每一页都写的满满当当。
“写的不是字?”
“十三名通事召来瑞王府三天三夜,无一人能译出纸上内容,这能是字?”
秦骁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重新从头往后翻。
他当日唬了人几句就走了,至于最后写没写完,写了什么,一概没管,只吩咐下属等写完后,送来瑞王府。
秦骁细细看了两页后,递给身旁副官,问他里面写了什么,副官眉头紧皱,摇头称从未见过这种字体,秦骁笑了声:“没准是乱写来应付我的。”
“他人现在何处?猜来猜去,不如直接捉来问个清楚,倘若他当真乱写一汽,本王定叫他知晓愚弄本王的代价。”
“你少招惹他。”秦骁倒掉冷掉的茶,又添上一盏,道:“他胆小怕事,体质脆弱,哭起来气儿都喘不匀,你这阵仗能当场把他吓厥过去。”
夏炀走出两步又回来,置气般坐在对面,挪走他面前茶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刚有的头绪又断了,你说如何能行?”
天青色渐渐淡出视野范围,秦骁收回视线,把玩着腕上珊瑚串珠,轻飘飘吐字:“等。”
“……”
“你尚年轻,陛下龙体康健,大昭正处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哪怕是三年,五年,也是等得起的。”秦骁嘴角带笑,淡然地注视着他。
他眸底深处,却并非平静,他兴趣盎然地审视着这头失去利爪,困于囹圄的兽,嘶吼,挣扎,嘴角的弧度拉平,下颌紧绷成直线。
夏炀再抬起头时,眼底浮出血丝,喉间干涩:“秦兄,我等不起了。”
——
华灯初上,秦骁从阁楼下来时,来往宾客已坐满筵席。
秦骁很少参与筵席,人多的地方让他更容易疲惫。
他没叫副官跟着,寻了条僻静无人的小道,到清影湖上停泊的游船小憩,婢女点了灯和炭火,便退下了。
秦骁靠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一条长腿屈起,后脑勺枕着手臂,阖眸没一会儿,听到接连的脚步声踏上游船。他皱了下眉,不欲打扰来人兴致,没有出声。
“哎哟,这不是你藏屋里那宝贝?上次去尚书府,说破了嘴皮都不让人看一眼,这次怎么肯带出来了?”
“整日在家闷着也不是事儿,总要出来见见世面的,今日带来给诸位助助兴,”贺玉兰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辛儿,摘了帽子罢。”
衣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响起又落下,众人呼吸摒住,渐渐加重,屋子里温度仿佛都升高了些。
“当真是块儿完美无瑕的璞玉啊……”
“老规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啊。”
贺玉兰抿唇笑道:“请随意。”
过去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道极轻的,极动听的呻吟自唇齿间泻出。
“辛儿,平日怎么教你的?公子给你钱,要说什么?”
“谢,谢公子赏赐。”
秦骁无心探听他们的游戏,可实在被吵得难以入睡,他思索片刻,从袖中掏出那十二页纸,缓缓展平。
夏炀刚扔来时,他便感到这文字的古怪,十三名通事细究三日都未看懂,证明这字既非大昭国所用,也非周边小国所用,天地之大,任何文字的出现都不奇怪,怪的是。
他能看懂。
纸上的字很小,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个像苍蝇挤在一起。不同于现行的从右向左,从上向下,纸上是从左向右,一行行横着写的。
分明是异常的,陌生的排列,他却轻而易举地接受,并看了下去,仿佛是刻在肌肉里,像吃饭喝水般顺其自然。
纸上前五页写的都是废话,诸如近日天气如何,伙食如何,侯府内布局如何,等等,到了第六页,开头忽然冒出一句:我要向你坦诚一个秘密,请务必耐心看完我以下陈词,再做定论。
秦骁挑了下眉,后面的字半点儿没看,开始向后翻,一直翻到第十页,才看到这段“陈词”的结尾:
是的,没有猜错,我就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八姨娘,如上种种,按照我老家当地的法律条例,属于正当防卫,而燕府两位公子,应当被判处绑架罪,□□罪,杀人未遂罪,非法入室罪,抢劫罪,等等罪行,被判处十年及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
以上,是我对火烧清净苑一事的全部陈词,希望能唤醒你心底残存的良知。
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God bless you.
哈利路亚。
阿门。
最后几行,秦骁没看懂什么意思,但从字词排列中,不难推断出是在祈求保佑。
秦骁大致猜到他写下这些的缘由,想到他急得满头冒汗,生怕漏掉自己半点儿证据的样子,嘴角就不禁上扬。
下一页的字迹,突然又变得轻快,开始没头没尾地说一些感谢他的话,诸如伙食,住宿,治病之类,还夸他是自从来到侯府,对他最好的人。
最后一行字格外的大,十分醒目,写着:
永远不要爱上我(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秦骁眉心微拧,拇指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角,思索要不要干脆撕掉这一页。
“主人,奴,奴……不行了,不可以再继续……”
□□跌倒在地发出闷响,一连串痛苦的呻吟打断了他脑海中思绪。
“别撒娇,我知道你的极限在哪儿,别怕,不会伤着你的。”
“唔……”
面前的屏风将船舱内的光景隔成全然不同的两道,秦骁薄薄的眼皮垂下,眼底像深井中永不见天日的水面,没有丝毫活物的生气。
良久,他眼皮颤动了一下,捻了捻纸张,翻开最后一页,字迹变得干净又工整,写道。
尊敬的小侯爷: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请原谅我私自带走了你书房里的睡毯,我可能会遇到恶棍,可能会遇到土匪,但请不用担心,我带足了粮食和盘缠,不会和他们硬碰,回家的道路是充满狂野和危险的,但我有必须回家的理由。
如果幸运的话,我可能已经回到家,正在飞往三亚的路上。A市的冬天和春宁一样冷,但三亚总是阳光明媚,温暖宜人,我会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会潜到海底征服大鲨鱼,这里没有躲不完的追杀,没有会吃人的礼教,等冬天过去,我还会去环球旅行,去泰姬陵听凄美的爱情故事,去落基山脉的森林寻找雪豹的身影,去瓦尔登湖看蓝死了的天空。
而你,我亲爱的朋友,希望你也能从书里的命运中挣脱出来,自由,勇敢,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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