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燕南招了下手,宋嘉礼放下手里的碗,小跑过去。
“手抬起来,让师傅量一下。”
宋嘉礼乖乖抬手,从头到尾都出奇地配合,不仅燕北诧异,贺玉兰更是诧异,要知道第一次见面时,他凶得跟个小狼狗似的,碰都不让碰一下。
量完尺寸要选花色,裁缝递给他一本小册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样块,宋嘉礼从头翻到尾,锁着眉头,一句话没说。
“都不喜欢?”燕南问。
“我想象不出做好什么样子。”
“有样衣吗?”
“有,样衣都在库房里。”裁缝道。
燕南道:“我只这会儿有空,你现在跟我过去,还是下次?”
“很远吗?”宋嘉礼抠着手指,面露纠结:“我还没吃完饭。”
燕南略一沉思,刚欲说什么,贺玉兰道:“这好办,你忙你的,等用完膳,我回尚书府时,正顺路领他过去。”
“也好。”燕南点头,把册子还给裁缝,弯腰抚了抚宋嘉礼发顶:“我忙完去找你,挑完就在旁边待着,别乱跑。”
宋嘉礼点头,燕南一拍他屁股,“真乖,去吃饭吧”,他就又回到座位上坐下了。
燕南刚一踏出门,被燕北的贴身婢女香眉叫住,朝他端正行了个礼,有点儿犯难地问他抓住的人该如何处置。
燕南歪头扫了眼她身后被随从架着,半死不活的刀疤脸,道:“将军气不还没消?宋姨娘身体孱弱,就叫他代为受过罢。”
“是。”
宋嘉礼出门前,燕北一行骂骂咧咧说燕南多此一举,一行逼着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裹成粽子,生怕他刚好了一半的风寒,叫风一吹,又加重了。
贺玉兰带他走的是条蜿蜒的小路,宋嘉礼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贺玉兰在外面端的是副翩翩公子的样子,手里晃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气氛难得的轻松愉快。
“救命,救命啊——”
宋嘉礼脚步猛停住:“是不是有人在喊救命?”
“没有啊,你听错——”
“嘘——!”
宋嘉礼静听一会儿,辨认出方位后,拔腿就走,比他来时不知快多少倍,贺玉兰紧跟在他后面,视野逐渐开阔,宋嘉礼越走越快,贺玉兰看到什么,一把将他拽回怀里,捂住他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顺着竹林遮掩的小道往外,是一方不大不小,青石铺就的平台,中间砌成炉灶的样式,上面放了一口足有半人高的,巨大无比的锅,锅底下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黑烟顺着烟囱滚滚向上。
不远处一把交椅上,坐着个衣着华丽的人,看不清样貌,只看清他腰上挂着一枚麒麟纹令牌。
“是燕老将军的人。”贺玉兰低声道。
“救——救命——!”
锅盖突然被猛地顶开,一只肿胀烂熟的手从里面挣出来,扒住锅沿,热油迸溅,火花飞射,接着,从锅盖与锅沿的缝隙中,露出半张面目全非的人脸,肌肤和眼珠已经全被烧焦炸熟,左脸一条长长的疤痕,清晰可见。
宋嘉礼浑身一震,贺玉兰连忙捂住他的嘴和眼睛,背过身挡住了接下来的画面。
可热油煎炸的声响,锅盖压实的闷响,和越来越低的呼救声,全一丝不落地钻进他耳朵。
宋嘉礼像个木头一样一动都不敢动,等贺玉兰抱着他出去,松开了手,他双腿没有任何支撑地软跪在了地上,他才发现,自己被吓得全身发抖,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全脸。
贺玉兰捧起他惨白的脸,揉了揉他泛红的眼尾:“小可怜虫,你也会是那种下场吗?”
宋嘉礼摇头,好久才找回声音,紧紧抓着他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救我出去,求求你……”
“你求我没用。”
贺玉兰不断拭去他眼泪,将他眼尾揉得红艳艳一片,渐渐的,动作停下,目光沉沉道:“这事儿啊,你得去求小侯爷。”
——
衣裳两日后就赶制出来,仅是冬末春初的就有六套,香眉欣喜地拿来给宋嘉礼看,叫他快些试试,宋嘉礼只摸了摸面料,就叫人收进了衣柜里。
从库房回来后,他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睡得多,吃得少,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好像随时要咽过气去,燕南听说后,晚上回去把他从床上薅起来,逼着他一套套试。
料子用的是上好的云锦,雨过天青色的广袖锦袍,依稀分辨出银线缠枝莲纹,袖口是更深一层的靛蓝,腰间束着一条月白玉带,勾出细瘦柔韧的窄腰,往那儿一站,像矗立在寒风中的小白杨,挺拔又干净。
燕南勾住他腰,带进怀里:“我屋里有枚青玉佩,佩上会更好看。”
宋嘉礼缩了下脖子,想挣开,又被燕南拽回去。
“不喜欢?”
“喜欢。”
“喜欢怎么不笑?”燕南捏起他下巴,逼他直视:“就因为锁你在屋里,没让你出门?你身体抱恙,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串门儿,扰着你休息,我不是为了你好?”
不是,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被拿去炼油了,笑不出来。贺玉兰前日离开时,分明答应他,会帮他见到小侯爷,可过去两日,没有一点儿消息。
宋嘉礼实在扯不出笑,别开眼:“我再试试另一套。”
燕南眸底晦暗不明,松开手:“不必试了,明日三皇子诞辰,晚间会在王府铺设家宴,你与我同去,就穿这套。”
“三皇子?”
“你不是想出门吗?”
婢女端进来水盆,放在床边,燕南转身在床沿坐下,大剌剌敞开腿,抬眼看他,宋嘉礼深吸口气,慢吞吞走过去,在他身前半跪下,捧起他的脚,脱去鞋袜,浸在热腾腾的水中。
“都有谁去?”宋嘉礼问。
“你希望谁去?贺玉兰?”
“小侯爷去吗?”
“不去。”
宋嘉礼撩水的动作一顿,皱了下眉,不说话了,没撩几下,拿起棉帕给他擦脚。
燕南啧了一声,踢他一脚:“不用你,我自己来。”
宋嘉礼擦了擦手,转头到另一个水盆里洗手,皂角粉搓了又搓,洗得手心泛红,燕南走过来,把他手从水盆里提起来,擦干净。
“怎么,失望了?盼着他赎你回去?”
宋嘉礼睫毛抖了一下,想说没有,还未出声,便听耳边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十五岁剖腹取子杀死自己尚未出生的弟弟,十六岁一刀挑断生父的脚筋,十七岁戴罪修行被押禁千佛寺,去年春天才刚出来,你以为秦骁是什么好东西?”
宋嘉礼五指无意识地攥紧,喉咙像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
——
次日下午太阳还未落山,宋嘉礼就随燕南坐上马车出门,赶了好长一段路才到瑞王府。
与传闻中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截然相反,这天,路边罕有商贩,拉开车帘,只看到零星几个孩童在嬉戏,御道上方横空拉起一匹匹巨大的红绸,遮蔽天日,投下沉闷又喜庆的阴影,空气中飘散着香料,新漆木头,混着铁骑与皮革的奇特味道。
从马车上下来时,宋嘉礼戴上了帷帽,按照规矩,后室中女人的面容是不允许被外人看到的,否则会被看作失德,失礼,还会被嚼舌根,尽管宋嘉礼是个男人。
宋嘉礼跟在燕南身后,隔着薄薄一层白纱,打量来往客人,不知不觉到中庭,几张紫檀木八仙桌错落摆置,桌上佳肴还未布齐,空气中流淌着葡萄美酒的醇厚香气,和舒缓的小曲儿。
宋嘉礼看到贺玉兰坐在梧桐树下的角落里,身旁还坐着一个人,身形偏瘦,也戴着帷帽,却和他的不同,比他更大,更宽,厚厚的布料从帽檐上垂下来,几乎笼罩住他的全身。
宋嘉礼还未过去,便见贺玉兰与人攀谈几句后,朝假山后走去,宋嘉礼急忙拽了拽燕南的袖子,指了指贺玉兰离开的方向。
“后面是清影湖,湖上有游船,不过这天气怕是冰还未化开。”
“我想去看看。”
“不行。”
宋嘉礼抿紧嘴不再提,却牢牢记住人离开的位置,待燕南去祝寿送礼的时候,悄悄又溜回来,一头扎进假山后的阴影中。
穆青倚在树上半眯着眼睛养神,忽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布料与树叶的摩擦声,警觉掀眸,探查声源。
距离尚远,穆青垂下眼皮静静等着。
声音越来越近,穆青看到一抹亮眼的天青色,略显艰难地穿梭在比人高的灌木从中,头上戴着帷帽,不知是哪位贵客府中的妾室。
再一晃眼,那抹天青色竟趴到地上,从灌木丛的夹缝中爬了出来。
穆青皱了下眉,接着,看到他想爬起来,帷帽上的薄纱却被勾住,再一用力就要扯坏,穆青还未来得及回避,那人就扯下了帷帽。
夜夜萦绕梦中的那张熟悉的清俊漂亮的脸蛋儿,猝不及防撞入眼中,穆青心脏好像空了一拍,眼珠凝着那张脸,再也挪不开了。
似乎是爬来爬去累着了,他爬起来后,又歪倒在旁边的石凳上,脸蛋儿红扑扑的,不停喘着大气,挥着帷帽扇风,半晌缓过来后,又拧起眉头,懊恼地拍打身上沾染的尘土。
过一会儿,休息够了,衣服也整理齐整了,他朝游船的方向望了眼,戴上帷帽,站起来。
刚走出去两步,穆青从树上跳下去,悄无声息,吓得宋嘉礼原地跳起来,瞪大的眼睛像炸毛的猫。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穆青双臂抱剑,漆黑的眼中看不出情绪,只一瞬不瞬盯着人脸。
声音过于耳熟,宋嘉礼狐疑打量着黑衣人,缓缓上前,试探着拉下了他蒙面的黑巾:“穆青!”
穆青看着他行为,并不阻止,点了下头,又把黑巾拉上去。
“小侯爷也来了?”
“……”
宋嘉礼指了指游船:“他在里面?”
穆青沉默片刻,轻微地点了下头,宋嘉礼立刻抬脚,又接着被穆青抬臂拦住。
“我有事找他。”
“……”
“刚才我看到好几个人过去,你都没拦!”
“……”
穆青无动于衷,宋嘉礼怕一会儿燕南发现他不在,急道:“我和贺玉兰说好的,在这里见面!你别挡道!”
穆青锋利的眉狠狠一跳,顷刻间冷下脸:“说谎。”他攥住宋嘉礼手腕,往前一拽:“你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吗。”
宋嘉礼耸眉搭眼的,往回抽手:“你放开!”
穆青非但没松手,反而攥得更紧,另一手抄起他的膝盖,往上一托,足尖轻点,飞身跃上头顶树干,宋嘉礼吓得紧紧搂住他脖子,闭着眼睛踡成一团。
“睁眼。”
宋嘉礼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树杈上,视野极高,距离地面几乎有三层楼,往游船上望去时,正好能透过舷窗,窥见其中一二分光景。
只这一眼,宋嘉礼就煞白了脸。
舷窗内,贺玉兰手持一把纸牌,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靠进座椅内,而他旁边的地面,匍匐着一具雪白的躯体,贺玉兰每出一张牌,相应就会伸来一只手,向他体内塞入什么,有时是一贯钱,有时是几锭银子,还有时是纸票。
地上人儿全都照收不误,只是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支撑不住,软倒在贺玉兰脚边,引起周遭一阵打趣儿调笑,贺玉兰也放下纸牌,跟着无奈地笑。
宋嘉礼听不清他们在笑什么,只清楚看到那人儿的脸,是他翻墙逃走那天,怯生生问他“去哪儿”的,那个小禁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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