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蓄满湿意,凝重得要滴下雨来。姜渡挎着通勤包,伫立在台阶下等候。风丝缕流过身侧,寒气如薄冰般贴上脖颈、手腕,皮肤被触得冰凉。
灯光照热眼睑。前照灯射出的光束扫过台阶,越野车一辆接一辆驶过广场。风撞上厚实的装甲挡板,在野兽的面门前片片碎裂。
远方的引擎咆哮着,发动机燃起的排气声浪追上车队。一束笔直的灯光,破开塔投下的阴影——摩托随之跃出地平线,轮胎碾起火星,滚过广场。
骏马身披漆黑铠甲,冷峻地横在空地,倾倒天色融化不开的阴影。姜渡走下台阶,接过抛掷来的头盔,和驾驶员打了个招呼。“发个定位,我打车去好了。还把自己的爱车骑过来,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我们就淋湿了。”
真给他接上了话。姜渡噙起笑意,把头盔戴好。随后一踩踏板,跨上后座。
后视镜擦得明亮,倒映着前座的驾驶员,彷如伺机而动的黑豹,脸上的表情无迹可寻。桑德森微微歪了下脑袋,似乎不受腰侧痒意的影响。声音沉闷地传出琥珀色的挡风镜片,“我没有口袋。”
战术背心下露出久经锻炼的腰身,尼龙压缩衣裹覆的肌肉精瘦、温热。指腹冷冰冰地触上腰际,沿腰带向前摸索。
确认没有可以把手插进去取暖的地方,姜渡拽住军裤上穿过的腰带,“穿这么少不冷吗?”
桑德森没有回答。所有的话被惯性留在原地。
耳畔驰过猎猎风声,本能让手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姜渡屏住呼吸,倾身贴住驾驶员的后背。余光里飞驰而过陨星般的流线,那根挂在腰带上的索降绳高高抛起,抵抗着地心引力。
风景倒退,路灯断续流动,一盏盏如同打点计时器印在纸带上的墨迹。光带无止境地延展,桑德森拧动油门,宣泄沉闷的冰冷的压抑着的怒火。摩托如同虎鲸破浪的背鳍,割开城市的车流,疾驰而过桥上的拱门。
桥下晃动着黑漆漆的江水,起伏星星点点的倒影。遥远的江上,列车平行驶过夜晚,有人的窗口漫出灯光,在轨道上连成一线。
夜晚结满冰霜,冷意漫延。心跳挤压胸膛,空白、剧烈地搏动着。姜渡收拢双臂,汲取贴在一起的体温。
景物不顾一切地撕扯,变形……闹市鸣笛,无边的喧嚣……全部在狂风中湮灭。
“我再也不要坐你的车了。”
摩托停在酒店前,缰绳勒住似的稳稳当当。姜渡从衣兜里掏出银白色铝箔,抠出两枚药片,“这么开,人掉路上你都发现不了。”
这话说出来一般会得到两种反应,一种是听进去了,保证下次绝不再犯,一种是听进去了,当成对自己的赞美。桑德森显然属于后者。
酒店在夜里放出万丈光芒,压住周遭的繁华盛景。姜渡咀嚼着药片,“好像布达佩斯大饭店。”她察觉到桑德森的目光,朝他晃了下手里的药板,“健胃消食片,周一买的。要吃吗?”
嚼着玩的,哨兵应该不感兴趣。姜渡抿住第三枚药片,把药板放回衣兜。她迈开步子,随手一抛。桑德森抬手接住抗组胺药。两人结伴进门,穿过大堂。到处金碧辉煌,明亮有如白昼。
聚餐定在豪华套房。进去的时候不早不晚,屋里的人声还不算热闹。室内宽敞,摆着张会在圣诞节搬出来的餐桌,食物盛放如同丰饶之角,酒瓶漾着玻璃质感。
影院和游戏房里举行着任务后的小聚,还有三三两两哨兵在休息室里闲聊。其中一位哨兵横着手臂,和身边的同僚说着话。他的手腕上缠着条黑蛇,盘曲悬挂,在反春的暖气里休眠着,鳞片如嶙峋曜石。缄默的闪光引人注目。
姜渡瞥了一眼,忍不住再瞧一眼。那位哨兵捉到好奇的目光,没有被冒犯,而是略微朝她点了点头,似乎认识一般。大概桑德森已经把新来的向导介绍给了自己的小队。
桑德森走了。姜渡坐进空位,好像被寄存在了儿童乐园。沙发柔软宽大,面前有电视看,手边有零食吃,暂时不用太想他。
游戏房里热热闹闹,霓虹灯光映衬天花板,键盘敲出清脆而激烈的咔哒声。姜渡无所事事,刚想发消息问萨特跑哪去了。一位哨兵走到身前,询问能否看手相。
这不是向导的基本功,但说个好话还是可以的,不然待在这大吃大喝也不好意思。姜渡放下手机,握住哨兵粗糙生茧的手。
她看了又看:掌纹深邃,犹如鲜血枯竭的河道,沟沟壑壑蜿蜒着底火击发后的余烬。热意尚存,仿佛再也洗不干净。
打过仗的人,脱下手套后都会露出这样的一双手。姜渡琢磨着生命线,还没编出什么名堂来,又听见面前的人让猜星座。本来就是装个样子,她索性问一句“要不给你起卦算命”……哨兵倒真的起了兴趣,问命中注定的向导何时到来。
“大概不会是今天。”姜渡随口一说。
哨兵注视着她,“那可不太准。”
向导的存在是为了调谐哨兵们紧绷的神经,而不是被他们调戏。姜渡掀起眼帘,与哨兵对上视线。试探随之而来,窥察精神图景。她刚想开口拒绝。身影掠过沙发,在身边落座。
萨特坐得不近不远,好像不是特意选了姜渡身边的座位。他俯身去拿桌上的饮料,精神却展开了屏障,不容分说地阻隔对向导的觊觎。
侵略行为退却了。哨兵调侃了句年轻人,起身离开休息室。姜渡放松双肩,“怎么过来了?”
“没人玩得赢我。”萨特扣下易拉罐的拉环,并没有喝。可乐滋滋冒泡,他神情无聊地注视着铝罐,“为什么不赶走他?”
“你不来,我就赶了。”而且手段会激烈得多。姜渡换了个话题,指向精神屏障,“你怎么会这个?”
“我学什么都很快。”
“和桑德森学的?”
姜渡一语中的。萨特哼哼一声,看模样不是很乐意一下被猜到,但还是保持了对老师的尊敬。
室内恢复其乐融融。姜渡递了杯掺可乐的伏特加过去,“还想学什么吗?我可以教你。”
萨特用手指勾住面罩,侧过脸去喝酒。姜渡看着电视,耳边乍起咳嗽声——看起来有人第一次喝酒,被呛了一下,摆了一道。
萨特捂住咳嗽。酒精蹿上喉咙,烧得耳朵通红。姜渡抚上他的后背,安慰地拍了拍,“这个要教吗?”
刺激逐渐退去,萨特缓了过来。他把脸偏到一边,一言不发。姜渡抚摸他的后背,才发现他是不想被别人听见咳嗽,强迫自己咽下了所有声音,身体发着颤。
“没事的。”姜渡与其说在顺气,不如说愧疚地顺起毛来,“不要逞强。”
黑猫跳上沙发,另一边坐下了桑德森。哨兵携来冰冷的气息,安静得如同猫科动物。
“我把你的好小伙弄坏了。”姜渡忏悔道。
桑德森看着姜渡,这家伙在聚餐上还是全覆面真是奇怪。而能从那副护目镜里莫名看出“我不会修”的神色更是怪上加怪。总而言之,桑德森勉为其难地抬起手。接着,就和修家里坏掉的光猫一样——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萨特躬起的脊背。
这一巴掌后,咳嗽声震动屋宇。
成年人的聚会总是少不了酒,用来活跃气氛,暖和冻僵的身子。桑德森还要骑车,理所当然洁身自好,滴酒不沾。姜渡一边小酌,抚摸趴到腿上来的黑猫,“我以为像睡魔这样的小队,招人会更看中资历。萨特是去年进塔的,这么年轻就要了吗?”
“因为我是天才。”萨特说。
“因为他是天才。”桑德森跟上一句。
姜渡被逗笑了一下,“是是,大学生。”
萨特握着酒杯,抿了口酒。“睡魔没有要我,是我主动向博士要求的。”他微抬眼眸,望向姜渡。眼睛如液态金蒙着灰绿色雾霭,被酒水淋得发亮。“在发现自己上不了大学之后。”
姜渡沉默半晌,“……抱歉。”
萨特摇了摇头,凝视着聚起气泡的杯壁。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和所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一样。那是种与平凡生活隔开的感觉,某种向往着什么的神情……转瞬即逝。
“我认识你,渡鸦。”萨特说,“我知道你,你的小队,破冰行动。刚进塔的那两个月,我在博士手底下上课。他向我介绍过,他有一位出色的学生。”
“‘曾经有’。”姜渡纠正了萨特的说法。她敛起眼睛,把手搭在黑猫的腹部,被漆黑顺滑的皮毛抚过手肘,“如果你是看我的档案了解到的那些事,应该知道我在那场行动里的表现有多糟糕。”
“那不是你的错。”萨特默了一下,转而问道,“你会成为睡魔的随队向导吗?”
黑猫踩过膝头,朝桑德森迈了过去。大毛尾巴从眼前一晃而过。姜渡把手肘支在腿上,撑着脸观察桑德森掰饼干,回答堪称不假思索,“不会。”
桑德森喂起趴到肩上来的精神体。姜渡放下酒杯。酒精上来了,在脑海中挥发。她起身去阳台,醒一醒睡过去的理智。
晚风携来未被驯服的寒意。姜渡搭在栏杆上,远方的楼顶上栖着只乌鸦。它握紧趾爪,遥远地投来视线。霭蓝眼珠浮出阴影,羽翼在夜幕里铸着月光。坟墓般冰冷,死寂。
慢慢地,姜渡把头低了下去。她枕上手臂,视线朝下,埋在了肘弯里。
过去从来没有过去,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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