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台,水流过的白瓷碗,盛放半睡不醒的倦意。拿起漱口杯,取出插在里面的牙刷,往上边挤点儿薄荷味牙膏。
慢慢地刷牙,慢慢、慢慢……冒泡般浮出思绪:昨天做了什么?今天要做什么?肚子饿了。一天的清醒从这里开始。
姜渡叼着牙刷,朝窗台外眺望。秋日长空湛蓝,落叶翩然飘落,片片相叠,金灿灿地铺满路面。行人走过梧桐树下的地毯,踩起一路薄脆的响声。
秋意渐浓,到了金色浓得最炽烈的时候。看天气预报,接下来一周里绵绵细雨接倾盆暴雨,一场场淋湿枝头挂着的残叶。寒意渗透土壤,气温将会降得城市居民们不得不裹紧外套。
姜渡吐掉泡沫,扳过水龙头。水声哗响,她掬起一捧冷水,把呼吸埋进手掌大的海。
屏息数秒后,姜渡扯下毛巾。她擦着脸,目光放在镜前:拥挤起来的置物架上,站着只蓝灰色的漱口杯。
天色明亮起来,冰块般的冷意在屋子里滚动,碰撞,连光线都呼出寒冷的白气。客厅里开着电视,静音播放着晨间新闻。
姜渡蹲在地上系鞋带,询问沙发上裹着被子的少年,“吃过早饭了吗?”
米沙摇了摇头。少年眨着蓝眼睛,读着电视里的字幕。如同在河边凝视倒影的熊,等候着属于自己的鲑鱼。
他身上穿着不知哪来的旧衣服:洗得褪色发白的黑色连帽卫衣,长裤磨损得起了毛边,裤管下漏出旧但擦得干净的鞋。好像整个人都洗旧、洗干净了,安安静静的不出声。
姜渡披上外套,把家门钥匙塞入口袋,“走。”
楼道里雨水涟漪,落叶在水上飘荡,水塘里晃动着金色的梦境。这是米沙第一次真正踏入门外的世界。当初的它,一无所知地沉睡着,就这样来到了不知所措的向导身边。
姜渡双手插兜,踩过水迹往前走。米沙在身后仰起脑袋,环顾四周,辨认所住的楼层。
面包店的货柜敞亮,可颂填饱绵密香甜的鲜奶油,满是晒场上太阳般的小麦味道。旁边还开着家饮品店,姜渡买了两杯奶茶,和米沙一人一杯。热流熨帖地淌过喉咙,抵御外界侵袭的寒气。
五分糖,对常年生活在寒冷地区的人来说也许太乏味了。姜渡看了一眼米沙:少年神色如常地喝着奶茶。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默默放松牙关,露出被咬得扁扁的吸管。
两人在街道上漫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咬面包,张望风景。过了忙碌的工作日,行人都放松、懒散下来了。姜渡和陌生人擦肩而过,不时转过视线,确认白桦般的身影。米沙走在人群里,高挑清瘦,忧郁气质已见端倪。
等红绿灯的时候,姜渡咬住最后一口面包,把裹可颂的纸揉作一团。她握住米沙的手,在少年顺从张开的手指里,取走他攥了一路的垃圾,一起丢进垃圾桶。
两人并肩站着,车水马龙从眼前疾驰而过,世界光怪陆离。
绿灯亮起,人群涌过斑马线。姜渡往旁边一伸手,拽住米沙的衣袖。
即使在最外向的服役生涯里,姜渡也少有来商场买衣服的经历。哨兵不常出塔,没任务的闲暇时间会聚在休息室里翻武器与装备图鉴,按目录上的编号打电话下单。身为随队向导,姜渡在物质上没多大需求,发下来什么就用什么,缺什么就跟大家一样网购。后来在家里休养,她习惯不改,不爱出门,渐渐地也和旧衣服一起烂掉了。
至于给别人买衣服的经历,更是没有了。姜渡如巡视领地一般,绕着衣架转圈,偶尔掀起一件外套看看,再松手让它荡回去。她挑来拣去,最后停在当季展示的模特前。
米沙换好全套衣服,站在落地镜前。他垂下眼睛,无声征询着站在身后一点的大人。姜渡端详着眉眼冷淡的小伙儿,故作沉思,实则茫然。
尺码合适,款式也是当下的潮流……没什么实质性建议可以提。姜渡与镜子里的少年对视,郑重地点了点头。
秋装和冬装,加上换洗的贴身衣物,姜渡付了钱,接过两只分装衣服的纸袋。米沙站在旁边,伸过手来。他的指节上生着伤愈后的痂,粗糙地蹭过她勒着抽绳的手指。一触即离。姜渡松开手,让给他提那只装新衣服的纸袋。
超市货架上陈列着零食,还有小到可以揣在衣兜里的酒,五光十色地挤在日照灯下,玻璃里清透地盛着谷物蒸馏后的苦香。
姜渡在过道里穿梭,用视线抚摸一样样商品。直到被棉花糖和糖豆招揽得停下脚步,她抱着手臂,侧过身来。
身后,米沙俯在货架前,观察着价格标签。一声不吭地,少年侧过面庞,鬈发些微挡住蓝眼睛。如同被阳光晒得眨了下眼,他与她视线相接。
浅金色睫羽温顺柔软,神情里普通、一致的确定性,没有哨兵那样活在现实与梦境夹缝中的错乱感。眼前真真切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姜渡问,“要吃巧克力吗?”
米沙也爱吃甜食,要不就是为了契合姜渡的口味,免得她买多余的东西。
购物回来的路上,气温渐渐升上去了。梧桐飘零着落叶,远远能望见公寓楼在斑斓树冠中等候。
路边有张长椅,新上过油漆,干了后闪闪发亮。购物袋放上去,垮塌下来。姜渡把手臂搭在椅背上,脑袋枕上去休息。
秋天凉爽的风吹过去,眼帘昏昏欲睡地耷拉下来。四周太安静了。姜渡睁开眼睛,再眯起来,观察身边的米沙。
眉毛像两片柳叶,又像被积雪压垮的松枝。他凝着蓝色的瞳仁,双手插在衣兜里,思考时视线在脚下停滞。北境,那片大地盛产忧郁的诗人。抑或离乡的诗人们把那片大地讲述得忧郁。
椅子下传来猫叫,清亮地颤动着尾音。姜渡垂下视线,视野里冒出不知从哪来的三花猫。小动物翘起尾巴,咕噜地绕过她和米沙的裤脚,亲昵地蹭着毛。
米沙喜欢猫,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姜渡理了下外套,把下半张脸埋在立起的衣领里。她朝望过来的蓝眼睛眨了眨眼。这是默许的信号。
米沙弯下腰,抱起撒娇的小动物。三花猫蜷在他的臂弯里,如午后阳光般慵懒,温暖。伤痕累累的手,一节节抚过嶙峋的脊梁。
姜渡注视着米沙,他如何轻轻地搂住流浪动物,和它分享自己仅有的体温。秋天的风灌入外套,拉链拉到顶上,会热得出汗。想敞开怀抱,享受凉爽,没一会儿又发起冷来。真是个矛盾的天气。
看着看着,姜渡没忍住打了会瞌睡。袋子里没有可以给猫吃的零食。她清醒过来,提议上去放了东西,然后下楼来喂猫。
体力恢复了,爬个四楼轻轻松松。两人放好东西,从厨房里取了罐头,三步并作两步下楼。猫却已经走了。
姜渡开了罐头,放到长椅底下,期望它能发现。她从地上起身,拍掉手上的灰尘,再次提议,“要不要去看电影?”
米沙默然应允。口袋里震动起来,姜渡露出抱歉的眼神。她一边走开,一边解锁手机,到树下接起电话。
“喂?”
“渡鸦。”
姜渡放下手机,确认这是第一次打来的陌生号码。她谨慎了语气,“你是?”
对方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里有着熟悉感。几乎就在姜渡想起的瞬间,名字如期而至,“桑德森。”
电话从信号不好的地方打来,夹杂着滋滋啦啦的噪音。背景里似乎有人在交谈,汇报,模糊不清。姜渡握着手机,合理怀疑,“你不会还在出任务吧?”
“快结束了。”桑德森没有否认。交谈声渐渐远去,消逝了。他走到无人打扰的偏僻角落。“下周二有聚餐,会来吗?”
姜渡大概猜出了这通电话的意图。她仰望落叶的梧桐树,还是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是我的向导。”
意料之外的诚实回答。比起毫不犹豫的坦白,姜渡诧异的是桑德森竟然真的恪守规矩——不同于向导可以被登记在塔的向导素追踪,行动相对自由。哨兵必须在颈间埋定位芯片,每次非任务出塔必须报备,必须有向导陪同。
姜渡故作沉思,语气里沾了点笑意,“地点是?”
“周二下班在门口等,我去接你。”
没有地点,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信息,只需要承担向导的职责。姜渡嗯了一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桑德森的请求。
电流蹿过杂音,那头说了句“期待你的到来”,声音自始至终平稳、礼貌,却好像浸着淡淡的疲惫感。电话旋即挂断。
姜渡握住手机,叹了口气。她再低头时,屏幕上弹出萨特发来的消息。
SALT:我也去。
知道得也太快了……这家伙难道在桑德森身边偷听吗?姜渡敲出信息。
CORAX:不是说“和他们聊天很没意思”?
SALT:蹭饭很有意思。
小伙能屈能伸,果然吃饭是人生的第一驱动力。姜渡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显示一闪而过,邀请接踵而至。
SALT:一起?
CORAX:一起蹭饭,还是?
SALT:都可以。
姜渡发了个简略的“好”,把手机揣回兜里,走回原地等待的米沙身边。
米沙一言不发。刚才的距离隔得不远,树下的一举一动也许尽收眼底。姜渡掀起眼帘,触碰融雪般淌着冷意的冰湖。“怎么了,不去了吗?”
米沙摇了摇头。
姜渡迈开步子,踏上记忆里去电影院的路线。身后自然地响起脚步声。寂静,沉稳,仿若士兵踏过覆雪的道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