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极了,一缸甜茶,是这里的百姓评价日子的铁标准。
这是从人们过于朴素的思想,和过于贫瘠的生活中产生的。
他们无法想象更好的滋味,拥有不了无尽的甜茶,所以才会对于外来人来说酸涩古怪的味道魂牵梦萦。
昭昭陷入了沉思。
这里是她曾逃离的故土,长大以后更是避之不及。重活一次,又回到这个地方,她依旧不了解这片土地。
在她刻意淡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是谷城窖县水丰乡的化工工厂违规排放污水,污染饮用水源,导致本地村民出现多起中毒事件而上的新闻频道。
那时她是庆幸的,庆幸她和梨花已经离染满黑垢的排污口很远了。
之后呢?
没有之后。
宋昭彤的心底一片漠然。
只在看到梨花面色苍白时,安抚几句,很快就找了个理由回避梨花和家人的通话。
现在的她,是作为叶昭昭回来这里的。
收到的善意,让她时隔一世,后知后觉对新闻里的内容产生了不同的情绪。
在她还陷在回忆的时候,蔡秀敏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茶叶的味道和产量不好,和茶种、土壤都有关系。我们应该要寻找更合适的土壤,培育茶种,大规模种植本地茶叶。只要种植成功,既可以满足村民的需求,也可以开设厂子,把茶叶销往各地。”
蔡秀敏在大队长家喝到招待客人的甜茶,脑中就生出一个念头。
这茶叶太难喝了,为什么不种些好喝的茶叶?
经过了解,她才知道这些都是山里的野茶叶,统共不到十来棵,金贵着呢!
有人尝试移栽种植,但没成功,也就放弃了。
但蔡秀敏觉得有人失败,并不代表这条路走不通,只要给她机会,她愿意为安平大队种出喝不完的好茶叶!
在她热切又明亮的视线下,林勇面色柔和地点了点头。
在蔡秀敏的发言里,徐涛得到了启发,他目光灼灼地说:“那我们还可以种甘蔗开制糖厂啊!这样哪怕茶叶还是不好,多放糖,肯定会比现在好喝的!”
林勇听着徐涛略显孩子气的口吻,也轻轻颔首,依旧未置可否,只带着期许看向其他人,等待这些年轻人可以给他、给这片土地更多。
昭昭抿了抿唇,也开口道:“县城供销社长期都在收购中草药,队员们上山的时候,可以顺便采收常见的中草药,由大队部统一运到供销社。”
队里还是有不少人趁着采山的机会,把得来的野味草药拿到供销社或者黑市换钱,只要数量不多,大队部多是睁只眼闭只眼。
她提的这个建议,相当于是把可以直接揣进兜里的钱先上交集体,哪怕年底按劳分红得到更多,直观来看还是有落差感的。大队部要是不能做通思想工作,会造成队员不满,影响表舅甚至于大队部威望。
所以说话间隙,她都忍不住停顿几秒,观察表舅的表情。
嗯,还是一如既往让人猜不透的深沉!
昭昭只好强行解读成鼓励了,继续说:“大队部统一回收,统一处理,数量上来了,就可以按照草药材的品质来分类,提高回收总价。积累了一定经验,我们还可以尝试……”
昭昭又瞥了眼表舅。
看到外甥女说两句话,还得歇三歇,林勇暗暗嘀咕小姑娘气虚,眼神催促她不要磨叽。
又收到“鼓励”了,昭昭心下大定,把这几天都在琢磨的事情抖搂干净了。
“可以尝试开辟药田人工种植,像黄芪这类的药材对土壤的要求其实不高,药种暂时可以通过移栽野生药材种植,和茶叶一样,只要形成规模,大可以开办厂子,绕过供销社,和医院药厂合作,获得稳定收入。”
她和蔡秀敏、徐涛的想法大同小异,都认为应该要开荒种植经济作物,给大队创收。
林勇在心底琢磨了一会儿,就看向还没有开口的两人。
谭成裕见秦清还在考虑,就说:“我认为比起建厂子发展其他收入,粮食增产才是重中之重。我们可以利用跃马江的地理条件建设水电站,引水灌溉田地,有了水电才能更好发展农业,提高粮食产量,社员们才不会饿肚子。”
贫瘠的土地种不出更多的粮食,所以种地的人还在忍受饥饿,再好喝的甜茶也不如填饱肚子的米粮实在。
秦清组织好措辞,望着大队长。
“我认为教育才是关键。您说,这些年走出去的人很少,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公社没有学校,上学就只能到县城,可到县城光是走路就要两个多小时,太远了。如果我们能有一所学校,那么走出去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她不认为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奋斗能有多少收获,最好的出路就是走出去。
尽管她也穷,也饿,也因为知识而来到这里。
但她依旧崇尚知识,由衷认为最终可以改变人们的,唯有教育。
“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林勇依次看向众人。
大家都摇了摇头。
林勇淡笑着,“你们说的都很好!这样,都交一份报告上来吧!不要纸上谈兵,把具体的规划写明白了,能不能干,收到报告以后大队会评估的。”
还得写策划书啊?
昭昭扣了扣脑壳。
“下工了,你们回去想清楚了,尽快把东西交给我。”林勇挥挥手赶人。
其他几人还有些发懵,谭成裕思路清晰,提出了要求。
“队长叔,我们需要专业书籍,还得拜访一些技术人员,才能写出完善的报告。”
林勇偏头看了他一会儿,随后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语气随意道:“这事儿啊,你们写新闻稿不也到处走访了吗?我晓得的,只要能出好东西,我给开介绍信!”
自从县城回来,用安平大队知青点署名,秦清主笔,他们向省报投了一份稿件。
以新知青的视角,描述了下乡以来的所见所闻,内容轻松又正向,既有新知青在农村生活的趣事儿,也有劳作过程中的艰辛与收获,还有许许多多淳朴又可亲的乡亲们。
在又一桩让人忍俊不禁的小趣闻后面,提到了偶然遇到的新婚夫妻,一个才下乡就投入家庭的年轻女知青。
没有否定,也没有认可,只在最后写道。
“作为知识青年,我们愿意无条件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再以自身所学反哺土地,于这方天地挥斥方遒,建设美丽新农村,方不负韶韶年华,不负属于我们的少年意气!”
不说对照,却留比较,发人深省,又点到为止。
知青五人都有共识,一份报纸不能引起妇联工作的重视,就收集更多的内容,直到产生质的改变。
稿子刊登以后,女知青的处境有没有改变,他们没看出来,大队长热切的眼神,倒是瞅得明明白白。
他们天真地猜想了很多,以为大队长是鼓励他们多多投稿。
没想到是让他们写,写得却是工作报告!
“对了,下午上工不要迟到啊。”林勇特意加了一句。
众人:“!”
大队长不愧是你大队长啊!
昭昭叹着气,正要跟着其他人走,却被叫住了。
“怎么啦?阿舅?”昭昭恹恹地问。
林勇没吭声,直到身边路过的人走远了,他才突然发声。
“药材和粮食不一样,采摘以后的炮制晾晒才是关键,处理不好,影响药效就很难卖出价格了。”
听着她舅哐哐一顿分析起药材生意的难度,昭昭安静了片刻,才含糊其辞道:“咱们背靠万云山,还怕找不出懂药材的人?”
“谁懂?”林勇直截了当问。
“嗯,其实采药这事我是受到、姜、姜凉启发的。”昭昭犹犹豫豫,还是把姜凉的名字报了出来,“上回梨花病了,大半夜的,就是靠着他家自备的药材才退烧的。也是那次,我才知道姜家以前有过几本医术,现在虽然丢了啊,但姜凉看过,还研究过药材种植。”
姜凉的事情总是要透出来的,否则药材的买卖很难推进,姜家也没办法改善生活。
但她总要考虑表舅的立场,就像建洗澡间,要有一个明面上让人不能反驳、不能影响大队风气的理由,总归她是不能把姜凉在牛棚学了本事,又到黑市投机倒把堂而皇之说出口的。
看到表舅皱起眉头,急急忙找补解释,最后还特意强调,“他家里穷,采药材是为了自家有个头痛脑热的,可以应急。”
“呵,你啊!就仗着年纪小!”林勇听着外甥女这欲盖弥彰的解释,黢黑的脸都气出颜色来了。
昭昭也不尴尬,老同志发了脾气好,骂过了,就不能揍人了!
她憨憨笑道:“我是仗着阿舅明事理,心地好。”
娘咧!他的乖乖外甥女呢?林勇简直没眼看面前这个油嘴滑舌的皮猴,表情扭曲了好久,才强撑着精气神,沉声嘟囔,“姜家那小子!”
昭昭连忙接茬,“他是个可用的人才,阿舅您就尽管使唤吧!”
看到外甥女一个劲儿鼓吹姜家小子,林勇不知道怎么的,心突突直跳,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合适的,但就是没想明白。
表舅一直不说话,昭昭只能暂时停下推荐,大声唤了一声,“阿舅!”
林勇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瞅她,“叫魂啊你!”
“嘿嘿!您就相信我吧!姜凉上过学,还有技术,保证入股不亏啊!”昭昭露出大大的笑容,掰着手指给老同志细数好处。
听到技术二字,林勇面露提防,心想这里面不会还有牛棚张老头的事儿吧?!
老姜在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什么医书啊!
林勇不由惴惴。
张老头是京市来的老中医,据说就是因为古医书才被下放的。
他没上过多少天学,骨子里对张老头这样的文化人有敬意,但也知道,现在可沾不得这些文化人。
“有些地方不能去,有些人也不能来往,你可知道?”林勇紧皱眉心。
昭昭不爱听这些阴影面,叹了口气,只说:“阿舅,我知道轻重的。我只是想,说不定药材这事儿真的能成,能给大队创收呢?”
想要安平大队好起来,需要做的太多了。
林勇皱着眉沉默,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下定决心,给出承诺。
“可以帮社员创收的人,队里不会苛待。”
舅甥俩人相视一眼,随后默契地移开了目光,不紧不慢走在田间地头。
在林勇眼中,几个年轻人的提议都很好。
但大队的账册,他看过无数次,最知道他们的家底。
除非账面上有了可以活动的资金,否则不论是茶叶甘蔗,还是水电厂学校,都是一个个他们碰不到的美梦。
而外甥女说的,正是一笔近在眼前的收入,一笔在前期可以算作无本的买卖,只要费些劳力,而作为农民,他们的劳力本就是最不值钱的。
他有预感,有了这笔收入,安平大队会渐渐好起来的。
在和表舅有了无言的默契以后,昭昭放松了下来,她正畅想回家以后要为了这个小小胜利庆祝,耳边突然传来恶魔般的低语。
“但是再被纠察队抓到,我绝对不会姑息!”
昭昭一口气又提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瞅着她老舅,连说话都磕巴了起来,“这、肯定的,我不会惹事儿的,阿舅放心啊。”
“真让我放心?”
“……”昭昭沉默了许久,硬着头皮问,“您知道什么了?”
“你说呢?”
“……”说不了,一点都说不了!
昭昭无言以对,有一种在外面逃课被家长抓个正着的既视感。
“你吴姨丈让我跟你阿妈问好。”
“!”昭昭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问,“吴、吴姨丈?”
“是啊,帮我转达吧。”
“……”昭昭心口扑扑乱跳,眼见表舅就要走远了,连忙屁颠屁颠跟上,“吴姨丈在哪儿就职?不会那么巧,是纠察队的吧?”
“既然要在大队种药材,就好好干,不要偷懒知道不!”林勇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意味深长地觑着昭昭,把她看得心底发毛,才幽幽落下一句,背着手走了。
生活不易,昭昭叹气。
她运了运气,往记分员歇脚的大树赶去,寻求梨花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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