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社安局大门时还不到八点,恰是夜色朦胧之时。
苏倾词下午出发去案发现场前就给保洁打过招呼,让把他之前在市中心的跃层住宅收拾出来。
今晚回不去小岛,这次案件的凶手尚未缉拿归案,似乎还牵扯出了更多东西,殷楷的提议他也得再考虑考虑。
他的房子离社安局很近,步行回去正好,苏倾词便拢了拢风衣外套,踏着柏油路面上细碎的灯光往前走。
宋执出奇安静地跟在他旁边,在他们经过又一个关闭的路灯时抬头看了看那黯淡的灯柱。
“黑灯瞎火的,多没意思。”宋执语调散漫,不轻不重的点评。
“下午晒明晃晃的太阳也没见你多高兴。”苏倾词的声音与初秋夜里的风淬在一起,如水般平淡,但又藏不住微薄的凉意。
宋执双手抱住后脑,身体微微后仰,勾唇笑笑:“你个活人都不适应日光,还不许我这个鬼避避了?这什么世道呐。”
苏倾词冷哼一声:“你倒是提醒我了,鬼就到鬼该到的地方去,而不是整天赖着我这个活人,走到哪跟到哪。”
“哎呀,别这么说,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我听见我,我不和你待在一起多无聊呀,你的生活还蛮有乐子的呢,我当看个趣。”
“其实是别有所图吧,”苏倾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身旁胜似闲庭信步的宋执着,每一句话都咄咄逼人:
“你留在我身边绝对不是找人解闷那般简单,你发现我能看见你的第一面并没有表现出长时间被群体性忽略骤然被接受时应有的欣喜若狂或不敢置信,甚至此后的相处过程中也没有特意彰显过自己的存在感,你起初并不想让我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你身上,因为会穿帮。
“我曾怀疑过你是不是和这起案件相关,毕竟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了,因此我处处留意你的一言一行。
“事实上,你对案件根本不感兴趣,不管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确实如你所说这些案件只是你灰白世界中一些无聊的注脚。”
苏倾词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措辞:“那么,你想利用我做什么?帮你报仇?被仇杀的人应当会有这样的心理,但你看起来并不着急,甚至没有在我面前展现过任何仇恨情绪。是时候不到?还是说你在谋划什么更大的计划?”
苏倾词的话如同细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扩大的涟漪,湖边人本以为这是一汪包容随和的池水,现在方能看清水面下搅动的浑浊泥沙。
宋执没有立刻回答他,他没想到苏倾词竟会敏锐到这种程度。
即使顶着几件案子的巨大压力,即使自身心理频频应激,即使他伪装得滴水不漏,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截下了虚假的面具。
良久,宋执放下抱在后脑的双手,也如苏倾词般站得笔直。
明明还是一般的笑意,但他身上原有的散漫休闲气质已经完全被沉郁危险所代替,尤其在此时的街道黑暗的情况下,他看起来第一次像恶鬼。
“我活着的时候经常有人对我说一个词,叫‘慧极必伤’,我有的时候真希望你没那么聪明,或者就发现了什么,也别那么直接,不然可是很容易惹来杀身之祸的。”
苏倾词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伤不到我也不敢伤我。”
不然宋执根本不会蛰伏在他身边,鬼的身份要是还能轻松杀人,那也实在是太方便了。
“好吧好吧,又被你说中了。”宋执无奈地笑笑,悄悄收回张扬的恶意,“但我确实没对你说过谎,只能被你看到听到是真的,觉得你闻起来苦苦的也是真的。”
苏倾词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点点头:“这个我也信,你确实没对我撒谎,因为你知道根本瞒不过我,只不过你也没有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而我,绝对不会忍受一个怀有异心的人近距离待在我身边,更别说想着利用我。所以,坦白从宽。”
宋执伸出半透明的手掌,虚虚地触碰苏倾词的脸:“你这是空手套白狼,什么都不做就想要我的一切情报?至少你得保证我告诉你你就帮我。”
苏倾词扬起眉梢,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好啊,我保证。”
宋执并不去计较落空的手,收回来笑了笑,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样轻佻散漫的语气:“好了,去吃晚饭吧。我虽然不如你聪明,但这种级别的诈骗术还是能识破的。”
*
十分钟后,夜市一条街的入口。
苏倾词捂住眼睛回想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宋执最终也并没有告诉他到底怀的什么鬼胎,自己垮下脸根本不想理他,转身欲走,这鬼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叽叽咕咕贴上他的后背,吵着让他去吃个晚饭,说什么在自己的计划实施之前苏倾词千万要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
没有一点野心被戳破后的不好意思或者心虚,反倒是破罐子破摔般明目张胆,现在连一点掩饰都不做。
甩又甩不掉,打又打不着,苏倾词很少有对某个人(鬼)产生如此无可奈何的感觉。上一个让他这让难受的还是两年前违背抓捕归案的那个凶手。
他在吃饭这件事上根本拧不过宋执,他自己平时吃饭都是想起来再吃,明明自从进了社安局之后没人对他的饮食作息指指点点,但根本耐不住宋执一直在他耳朵边嗡嗡嗡地磨。
苏倾词算是默认了宋执跟在身边,即使依然没有放下戒备,他有足够的自信,自己一定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夜市的热闹程度能直观反应出城市治安管理好坏和城市经济走势,霞城作为大都市,在夜市一条街的入口放眼望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苏倾词太阳穴神经突突地跳,他最不喜欢嘈杂的地方,这会让他的脑内神经抽疯一般的疼。
他再次闭了闭眼调整呼吸,借着夜市里人头攒动与别人看不见的宋执打商量:“这样,你自己进去闻个味儿就当我吃过了,我就不去挤了。”
“那怎么行呢,你可是我计划的核心部分,我要确保你各方面状态良好。”
宋执执意要让苏倾词进去吃点东西,就算是铁打的机器也得定时补充机油,他对自己计划的关键人物这种摆烂式作践自己的生活方式非常不满,表示强烈谴责。
“不规律饮食对身体不好,跟自己哪那么大仇呢。”宋执循循善诱,“好啦,去吃点东西垫垫呗,社安局的专员还耍小孩子性子呢,传出去多招人笑。。”
苏倾词低头看看自己有些扁扁的肚子,到底还是走进了聒噪的人群。
背着书包的学生在烤肠摊前笑闹谁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名,一对情侣在提拉米苏的摊位前牵手附耳低语,一位父亲抱着还不太大的孩子叮嘱烧烤摊的摊主不要放辣,苏倾词背对着宋执走在他前面。
也许是烧烤摊的烟熏得太猛,连鬼也招架不住一阵呛咳,宋执忽然心里有一些异样的感受。
如果他现在不是以不能被绝大多数人看见听见的鬼魂的形式存在,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不用费尽苦心经营自己的计划,那么他也会成为这些密集的人流中的一员,在摩肩接踵中体会人世的温情和热闹。
但他确实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往后的日子里都只能站在人潮之外。
苏倾词看宋执没跟上来,有些疑惑地投去目光,但看人流来来往往穿过宋执的身体,那人满脸落寞,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类似的心境他也曾有过。那种被世间的温暖遗落在外的感受,他并不陌生。
于是也并不催促,给宋执一些消化情绪的时间,苏倾词在一眼就能和那鬼互相看见的地方找了个面摊,付钱点了两碗清淡的葱花面。
在工作的六年里,他常常和那时的同事朋友们结伴来这里觅食,熟悉路后也带苏倾绮来过几次,葱花面他和妹妹一直都很喜欢。
等面都端上来了,宋执才迟缓地在他面前落座,惊喜地看着自己面前居然还有一碗面,心中暖意奔涌,但又立刻转变为了苦恼:
“你太客气了,还特意给我点了碗面,只怕我吃不了,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苏倾词刚喝的一口面汤差点喷出来:“自作多情。往边上坐坐,这是给我妹妹的。”他优雅地扯出纸巾抹了抹嘴边溢出的汤渍。
“哦,这样啊,”宋执看起来有点失落,但还是往旁边挪出可供一人坐的位置,手掌托住下巴看苏倾词嗦面,“真想不到你这样子居然能当哥哥。”
苏倾词怒了。
什么叫他那样居然能当哥哥,他哪一点不能当哥哥吗?他的妹妹直到死前都为自己有一个在社安局工作的哥哥而自豪。
苏倾词不欲争辩,默默嗦起了面条,边嗦脑袋里还在边想事情。
首先是殷楷请他帮忙的案件,嫌疑人畏罪潜逃,至今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无影无踪,好像幕后有什么势力正在纵容和包庇他一样。
他今天下午去袁熙家拾到的花瓣确实像一根刺,死死地卡在他的心间,不上不下折磨人。
他很想进击一步把逃逸了两年之久的真凶逮出来,但又暂时无从下手。
更别提宋执的计划,想要利用他但又不肯全部告诉他,虽然经过社会的磨砺,他知道很多联系都是维系在利益之上的,也不反感有人想要借他之力促成什么事——当然要是对方能做到的话,但一无所知的感觉确实算不上美妙,偏偏他也不能再将宋执怎么样。
离开小岛重新入世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么多麻烦,苏倾词本能在心底叫嚣着让他回去,躲起来,别被任何糟糕的事绊住,但他的理智又在让他睁开眼好好看看周围的世界,看看这条热闹的小吃街上来往行人的笑脸。
如果因为他的恐惧和逃避,会不会又像宋执一样不复存在呢?
宋执看苏倾词眼神变化就知道这人吃饭也不能让脑神经休息,免不了有些哑然失笑。
苏倾词看起来在岛上过与世隔绝的日子,但其实从未真的放下过一切,他这个人似乎嘴硬心软,总是细细地关心着远方的人们,所以他和自己一样不快乐。
面摊桌椅前陆陆续续经过了许多人,宋执不时分出目光打量他们,他们笼罩在世俗的缭绕烟火气之中,灰白单调,远不如自己面前捧着一碗清淡葱花面的人有颜色。
嗦面的人说话淡淡的,闻起来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但是在这人潮汹涌的颜色洪流中,却比一切都要鲜明。
苏倾词对宋执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还在琢磨着日后要怎么套宋执的话,不知不觉中一碗葱花面见了底,苏倾词起身眺望夜市旁的幽深湖面,低头向还坐着的鬼魂发出了邀请:“湖边走走?”
宋执一下子弹起来,笑嘻嘻道:“乐意之至。”
(8.18一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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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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