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沈含章素来毫无波动的声音,也终于有了些哑意。
“殿下,你为何就是不听话呢?”
他是个连白头都给不起的人,明明对她说过自己没她想象的那么好。可为何云浓就是不听话,远离他呢?
沈含章垂眸,掩去其中黯色。
只是他这句话说的太轻了,云浓并没听到。
怀里的小公主宛如幼兽,毛茸茸的脑袋亲昵的蹭蹭他的胸膛,“我累了,走不动了。”
沈含章鸦色的睫羽一颤,嘴唇几度犹豫。
最后却道:“就差一点路了。”
“嗯~”云浓拉着尾音摇头,赖在沈含章怀里不出去,声线闷闷的,“可我都受伤了。”
沈含章感觉到无语。
“殿下伤的是手。”不影响走路。
倏尔云浓抬头,烛色中樱红的嘴唇一瘪,委屈的眼尾又不自觉沁出泪,执拗且无赖。
“我就要抱!”
男人沉默一瞬。
夜风清寒刮在面上,两人无声对持。
最后沈含章默不作声转身,云浓见状以为他要抛下自己走,一下就红了眼。
正在她准备蹲到地上大哭大闹之时……
走了两步的沈含章忽然慢慢半蹲下身去,“提灯不方便抱你,上来吧,我背殿下。”
话刚说完,云浓便笑了。
跑过去高兴蹦到沈含章背上的欢实,哪里有方才半点沉闷。
沈含章把她接住,背着往前,摇曳的烛光照透前行的一片土地,拖的他们背影很长很长。
等到回去姜家的时候。
云浓早已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
土地丈量进行到仲夏,沈含章的足迹已遍布望都城附近。
记录册上收获颇丰的同时,沈含章也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个麻烦,那就是家在石河镇,却在望都经营着十几家酒楼金铺的商老板,拒不配合沈含章量地。
“非是小的与二爷为难,着实是这地也是祖上私产,平时我们安分守己好好纳贡,没得道理您一声不吭就过来重新丈量,这搞的我偷尖耍滑一下。”
田埂之上,商老板挡住沈含章。
“二爷要坚持丈量也行,还请您带来官府文书。”
乡野走的多了,沈含章也不似从前不染纤尘。
他晒黑了点,人虽瘦,澜衫之下的身躯,肌肉却更硬实。一个人站在商老板对立方,面对对方的数十家仆也云淡风轻,“你既知我身份,便当也知,一份文书与我而言并不难。”
“这是自然。”
商老板带笑,实际心里却有几分不屑。
别的乡绅或不知道内情,被沈含章给唬住,但他商英常年在望都打拼,如何能不知?
眼前这位昔日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如今已卸了官。
且他的脸和腿……
注定沈含章再无缘仕途。
商英看似为难,实则心里有恃无恐,“只是咱们总要按规矩办事不是。”
沈含章哂笑。
自出事后,沈含章就不爱笑了。
他为人温和,嫌少有这种不虞外露的时候,显得戾气不屑,沈含章瞥了眼商英身后——
某个他曾在家中见过一面的小厮。
也不再同商英说话,只转而朝某个方向喊了一声,“浓浓?”
云浓黏他的厉害,今日自也是跟来的。
她穿着身紫罗兰色细布衣裳,肩上挎着流穗小包,头发依旧被沈含章编成个侧麻花辫,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沈含章终于知道修饰,给她簪了些乡间小花。
衬得云浓秀气清新,正在看果农忙碌。
听到沈含章的呼唤,她一下就转过头来。
沈含章朝她虚招了招手。
云浓就跑过来。
像被叫回家吃饭的孩子似的,发尾在腰间飞扬。
来到沈含章面前,却是谁也没看,呼吸微促,面颊微红,仰头温顺的望着沈含章,“做什么呀?”
问的娇娇的。
难得沈含章伸手,替她拨正了下跑歪的紫花。
“浓浓知道,我们来做什么的吗?”
云浓点头,“知道你,量地。”
“对,是量地。”沈含章又问:“那你二兄知道吗?”
云浓闻言有些疑惑,他们当日不就是当着二兄的面走的吗?二兄如何不知?
但这话云浓没说,心里还挂念着她的果子。
遂复答道:“知道的。”
沈含章勾唇,牵出抹愉悦的弧度,“嗯,好了,那殿下去玩吧!”
呃,就这??
云浓一头雾水的,“哦。”
跑着就走了。
沈含章转眸轻看了眼商英。
而商英早已雷在当地,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以为沈含章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拿个卷尺在乡野间瞎折腾。
谁知道人家带来了个真凤凰!
谁又能想到,他方才都不曾留意的角落……
那个穿着简单的细布衣裳,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竟然就是沈含章的妻!
太子嫡妹!
当今圣上云帝的小女儿岁欢公主呢!!
这不跟闹着玩似的吗?商英苦哈了脸。
这个时候,终于云浓意识到有些不对。
她又跑回来,盯着沈含章看了又看,最后目光落在商英一群人身上,叉腰仰着下巴问:“是不是你们欺负他?”
“……”
商英嘴角抽动了两下。
是想为难来着,这不还没来得及吗?
不知内情的云浓瞪着他们,“你们不许欺负他,否则让我父……父亲和阿兄给你们好看!”
她的父亲和阿兄。
那不是皇帝就是太子和王爷啊!
登时商英被吓了一跳,虽说他常年混迹于望都,后面也有些士族门路,但谁又能真的保证,他和云浓对上,那些人会真的保他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
商英尴尬行了一个大礼,“草民不敢。”
“哼!”云浓回头,复拉起沈含章的手。
沈含章立着没动,“你且去玩,又拉着我作甚?”
“凤凰李,我想吃。”云浓指了指她来的方向,那里一大堆农户忙碌,想来摘的就是云浓口中的果子。
沈含章瞟了一眼,哪里又不知?凤凰李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李子,而且瞧着颜色青的为多,味道应该还是酸的。
沈含章道:“那你就吃。”
云浓摇头,“可我没钱!”
“……”商英诧异的嘴巴张了张,公主会没钱?
不过再瞥云浓这穿着打扮,或许是微服私访没来及带吧,商英忙带笑道:“夫人这话说的,来者是客,这凤凰李您若想吃,小的不收钱。”
云浓看他一眼,固执说:“要的。”
纵使他们猜出她公主之身,愿意赠予,但父皇说了,世间谁都不容易,她不能长者身份胡闹。
不然今日李子,明日金子。
那后日呢?大大后日,乃至往后的每一天呢?
人心入海,贪欲无望,她不能纵容自己妄动。
云浓拉着沈含章固执道:“你陪我去买!”
沈含章只得跟她去。
方才还怀揣着土地热血的沈二爷,现在却任命的解下钱袋,取出银子,给云浓换了两个李子。
换完才发现,他明明可以把钱袋给云浓,自己又跑一趟作何?
平白浪费这一刻钟的时间。
“我先去丈量土地,这钱袋给你,想吃什么自己买。”沈含章走前嘱咐她,“不许乱跑。”
云浓啃着李子,慢慢点头,也不知后面半句她听进去没有。
这回沈含章的预判有误,李子虽然青色居多,但都已经成熟,咬在舌尖,甜中微酸,很是可口。
云浓很快消灭了两个,走近果农道:“我还想要。”
方才看商英对她的恭敬态度,果农已经猜到云浓的身份不浅,故听到这话,他们恭敬道:“您随便挑。”
云浓就蹲下去,专找大的,往自己紫色的流穗小包中塞了四个。
“多少钱?”
果农如实道:“李子不值什么钱,贵人给一文即可。”
“好。”云浓捏着沈含章的钱袋翻了翻,发现里面有碎银银票,就是没有铜板,想了想说:“我没有一文钱,你自己拿吧!”
清风徐来,拂人澜衫。
远处沈含章不知为何回头,就看到这幕。
单纯的姑娘,竟让果农自己取钱。这是别人猜出她身份尊贵,忌惮着她,但凡遇到些黑心的……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吧!
沈含章拧眉,“浓浓!”
以为他走了的云浓转过头。
沈含章不放心道:“买好就过来。”
他还是带着她吧,不然云浓傻乎乎的,被骗了可怎么好?
夫妻俩在石桥镇呆了两个多月,终于临近端午,皇宫和沈府连番来信,把他们催了回去。
临行之前,姜老太太给车上塞了一堆小食,尽是云浓喜欢吃的。
而云浓望着姜老太太来回奔波的身影……
头一回尝到生离的小公主伤心红了眼尾,巴巴的看着老人家,看的姜老太太好笑,“不过是回家而已,又不是不会见,怎值得浓浓这般伤心?”
云浓扑到她香香的,仅有皂角味儿的温暖怀抱。
比起初见的恐慌,现在已经十分自如的撒娇,“我舍不得您,还有阿公。”
本来还能坚持和沈含章一样冷着脸的姜老爷子,瞬间溃不成军。
所以你说,要外孙子有什么用?
来了不会喊人,走了不会不舍,冷冰冰的,就跟镇口桥上那石头似的,真不如云浓贴心。
想着瞪了沈含章一眼,姜老爷子又把新下的樱桃给云浓装上马车。
沈含章想道,这些回到望都云浓根本不缺,但想也知道两位长辈定然啐他一句:
【“那买来的,能有咱们自家种出来吃着安心?”】
早有预判的沈含章干脆不说了。
听到那边姜老太太心肝肉的抱着云浓说:“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想我们了浓浓还可以回来,或者你不得空,就来封信,阿婆和阿公去望都看你也是一样的。”
沈含章闻言一愣,欲言又止。
前些年母亲担心二老,说是把他们接到望都,当时姜老太太可是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如今才和云浓相处两月,竟已宠她超过了姜氏?
哪怕是他都感觉不可思议。
可沈含章却不知……
云浓在的这两个月,也不是日日跟着他的。
留在家的那些天,她会陪姜老太太做饭,也会跟姜老爷子散步。
两个老人家上了年纪腰腿不好,纵为公主云浓也不娇气,一得空便帮老人家按摩,好几回按着按着自己都睡了手还不停。
孤寂惯的老人家,见此如何能不贴心?
等到马车走出去几里,远远只剩下个黄豆影子。
姜老太太才胯脸,拭了拭眼睛沁出的泪。
“不是说没什么舍不得的?你又哭什么?”姜老爷子笑话她。
被妻子横了一眼,“我那不是哄浓浓的,否则她更加伤心了。再说你舍得?你舍得你不要盯着看啊!”
被怼的姜老爷子就不说话了。
他也舍不得,他要继续看。
两个人如望外孙媳妇儿的石头一样,立在桥上一动不动。
马车行出了石桥镇,云浓方把脑袋从窗外收回来。她盯着外面回望都的路,再回想到桥上姜家二老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这是云浓第一次被人送别……
老人家假意无恙,实则不舍的情绪。
便如万根情丝,紧紧的将她缠绕,云浓望着沈含章不说话,这让喝茶的沈含章也喝不下去。
眼瞅她嘴巴瘪了半晌,眼睛一动不敢动。
终于沈含章伸手,任由云浓扑了过去。
她脑袋自觉的埋到沈含章怀里,沈含章则无奈的抚着她的发道:“想哭便哭吧!”
云浓闷闷道:“可是丢人。”
“不丢人。”沈含章道:“离别愁绪,人之常情,而且也没人瞧见,我帮你把帘子放下。”
说着沈含章扯下车帘,瞬间视线昏了些许。
云浓的肩膀立时忍不住颤抖起来,沈含章心里叹息。
这就是为何即便成亲了,云浓处处对他忍让,沈含章却始终不愿意靠近她的原因。
云浓简单诚挚,且太重情谊。
她心悦于他……
而他要走的路,却可能性命都保不住。
若对云浓好,引得她愈发情根深种,那么来日自己命陨……不乐损年,长愁养病。
本就身体虚空的云浓,必定活不长久。
他此身许国,已不惧生死,但却希望云浓,可以有岁岁年年。
云浓哭了没一会儿,在晃悠的马车里面渐渐睡去,沈含章这才轻轻把她放平至腿上,这样能让她更舒服。
随即沈含章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他丈量过的土地。
今年秋收,这里将都是百姓的喜悦。
另外谁又能想到。
他本来是想让云浓知难而退的,最后云浓却陪着他在石桥镇呆到了最后。
就连他都很意外。
辘辘半个多时辰,行至望都城门口,这里巡例需对马车验查。
又因为是黄昏,进出的人比较多,所以许多车马排在一起,行驶的十分缓慢,且动静嘈杂。
捂住腿上云浓的耳朵。
沈含章自窗口把腰牌递了出去。
巡防看到是他,马上请沈含章进去。
沈含章接过腰牌,正要放车帘,谁成想眼睛一抬,正与对面马车里的吏部尚书崔永和对上视线,此人是他二婶崔氏的父亲,同时——也是他当年初入翰林,另一位授业恩师。
沈含章自马车里朝他微微颔首。
崔永和一笑,“这一去两月,书衡可是带着殿下,在石桥镇好生快活啊!”
这话不无夹枪带棒,点名了知道沈含章动向。
毕竟望都崔氏乃名门之首,沈含章量地要动的就是他们利益,纵使两人曾经有着师生情谊,崔永和如何能不动怒?
沈含章面不改色,“不及伯父,居庙堂之高,身担六部尚书之位,可以肆意纵横捭阖,为民请愿。”
听了这话,崔永和眼睛微眯。
只见这位年轻后生,一袭澜衫,坐于马车,行在闹市,却恍若始终孑然一身,与月相辉。
沈含章无疑是优秀的。
但生于寒族,却挥刀高门,势单力薄,过刚易折,沈含章也无疑不是可悲的。
崔永和提醒他——
“书衡,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沈含章点头,淡笑不语,他自是比谁都清楚。
“你为驸马,本可安稳余生,又为何偏要以身为刃,搅改革这份浑水?”崔永和复杂。
士族门阀,百年历史。
他们盘根错节,并非蝼蚁可以撼树。
比如当初云帝和太子那么轻轻一动,调任沈含章入户部,转眼就北望塔大火,沈含章不就废了?
“崔大人!”沈含章轻道:“我为官的第一课,承蒙您恩授,彼年大人笑语我们说——尔等诸位,既为官臣,当以天下之利为利,百姓之心为心,衡深以为然。”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崔永和怅然若失,人总归是要变的。
少年儿郎,初入官场,谁不是志存高远,妄图能够试手补天?
然世如泥潭,几个白衣走过能不染尘埃?糊涂的人多了,你的清白反成了一种原罪。
你想挣扎,回过头却发现……
那些陪你走过的人一个个倒在路上。
所以你剩下拼命的,单纯为了活着,为更多的人活着。
他出身崔氏,享其锦绣,自也要考虑崔氏荣耀,乱世中优先维护族中康健。
这些想法,与初心违背。
故此崔永和也挣扎割裂,试图改变提醒他过往的沈含章,“可你脸已经毁了,为官为臣,又与你的未来有何干系?”能好好走完这一生,又何必刀山火海?
沈含章默了下,然后抬眼。
他温和的眸子一瞬锐利清透,自带股洗涤人间所有污浊之物的凌然正气。
“我的未来,同我毁不毁容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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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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