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完,在坐几人目瞪口呆之余都在心中感叹着烟笙坊的胆大妄为。
萧诚拍了拍手,望着位居右边的女子说道:“坊主妙思,竟把好好一折‘长生殿’改成如此这般,不知这作词之人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那女子正是今日在茶肆同他二人攀谈的那位姑娘,只不过今晚穿着青绸对襟衫、齐胸绫罗百褶裙,持乐器的手上搭着一件华丽的披子,头上带了一只金色步摇,画着淡妆,和白天小家碧玉的装扮大有不同。
其他两位女子的穿着也大抵如此。
那女子微微一愣,做出惊讶的表情,说道:“公子为何认定我就是坊主?”
萧诚道:“坊主才识过人,自然与众不同。”
坊主面带微笑,冷冷道:“你们都下去吧。”
话音刚落,操纵皮影的匠人和两名侍女顷刻间退出房间,踩在地板上的的声音极轻微。
门一开,烟笙坊内歌舞笙箫的靡靡之音与人头攒动的杂音灌入屋内,嘈乱至极,可仅消一瞬,房门关上后,门外声音竟尽数被挡在门外,可见这间天字一号房的隔音措施之精妙。
“坊主这是何意?”萧诚摆摆手道。
卫子湛在一旁侃侃道:“坊主把我们两个分别骗过来,难不成是想绑架吗?”
“坊主”竟然站起身,双手展翅交叉于胸前,颔首屈膝行了一礼,说道:“三位公子具是英姿挺拔,烟笙坊中人都是弱女子,如何能对诸位动粗呢?今日只是和诸位公子开个玩笑。”
一直沉默的沈彦此时竟开口:“什么玩笑?”
他声音极低沉,此时却有一种笼盖四野的气势。
“坊主”望向沈彦,说道:“我若以寻常方式请诸位前来,以诸位公子之机警,则必然不会理会。今日不论其他,但论两个字,‘公心’。”
“公心?”卫子湛不解道。
坊主点头道:“没错,公心,大公无私之心。”
萧诚喝了口茶,道:“坊主言重了,我等升斗小民,谈不上什么公心。”
坊主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昔辽天祚帝文妃萧氏常以诗文讽喻朝政,公子既然能背出文妃的诗,想必是以国之兴亡为己任,况且公子才貌过人,恰逢乱世,假以时日,何愁没有出将入相的那一天。刚才的皮影戏名曰‘长生殿’,我将安禄山和杨国忠两位奸雄合二为一,又将杨贵妃升格为监国摄政,背后用意,以诸位公子之通达,自然可以领会。”
卫子湛伸手挠挠头,故意做出一个困惑不解的表情:“领会什么?坊主不妨把话挑明,这里也没有旁人。”
坊主含笑道:“挑明说就是,若是无人制止,刚才这出戏就会发生在大周这片天下,戏中的杨家,就是当今的韦氏。”
萧诚押了口茶,道:“这茶不错。”
坊主瞬间反应过来:“公子若是需..”
萧诚打断道:“宫里许诺你什么了?”
坊主轻轻皱了皱眉,心下瞬间捋了一遍说辞,确保没有纰漏后回答道:“公子误会了,我烟笙坊家财万贯,所求只是朔州一方安宁罢了。韦家起势,若是赢,朔州城破败凋敝,财力耗竭;若是输,官军挥师挺进,杀人屠城。无论是哪个结果,对我等生意人都不会是好结果。”
萧诚道:“这事如果是宫里授意,事成之后,新任节度使必会对你礼敬有加,如果是你自己干的,那么除非下任节度使是你的亲族,不然定不会留着你这个祸患。卸磨杀驴,兔死狗烹这个道理,坊主通读文史,想必比我清楚。”
坊主沉默良久,回答道:“正如公子所言,此事的确是宫中授意。”
萧诚见已经套出话来,便直说道:“这就对了,我们兄弟几人,一心只求安稳度日,你们朝廷上层的争斗,我们升斗小民除了做你们的踏脚石、替罪羊,没有旁的用处。”
说罢,萧诚站起身,做了个“我们走”的手势。
坊主也站起身,缓缓道:“公子深谋远虑,我没看错人。只是可否请公子留步,我还有话要说。”
萧诚回过头:“有话就说。”
坊主道:“公子可知,为何烟笙坊名满朔州,我这个‘坊主’的身份却从来无人知晓?”
萧诚闲的跟卫子湛要来了扇子把玩,没有回答。
坊主兀自接着道:“我姓杨,名子衿,出身弘农杨氏。”
萧诚顿了顿,道:“唐武后之母、玄宗之贵妃皆出自弘农杨氏,几百年的贵胄之家,坊主果然有先祖的遗风。”
杨子衿面色缓和了些:“历经百年,杨家虽然没落,朝中还是有些人脉。我爹原为御史中丞,为官秉公清廉,因为看不惯皇帝修佛怠政,口快心直冲撞了皇帝,竟然被陷害致死,我家一家老小七十余口满门抄斩,我因为年纪尚小,竟被押送教坊,我自小聪慧,不堪凌辱,设计出逃,来到朔州藩镇,更名改姓才苟活至今。”
萧诚眼底幽深,道:“令尊可是天化元年进士,杨修儒?”
杨子衿说到此处,眼中竟然含了泪光,忙道:“正是家父。”
萧诚眯起眼睛。
杨子衿接着道:“所以,公子适才问宫中许诺了我什么?现在宫中的皇帝,就是杀我杨家七十余口的凶手,我岂能为了铲除他的异己,堵上我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她声音越说越高,两行清泪竟留了下来。
萧诚不好再说话了,卫子湛会意,说道:“姑娘方才说,自己铲除朔州韦氏,是为了不使生灵涂炭,而生灵涂炭的前提则是韦氏会真的起兵,可依着在下愚见,有安禄山跌挫在前,现任节度使韦政倒也没那么蠢。以及,姑娘既叫我来,想必是知道我的身份,你就不怕我回去转身告你一状吗?还是姑娘已经做足功课,认定我与韦氏交恶,定然会同你里应外合呢?”
杨子衿此时的真情已经随着眼泪流干了,哭也哭不出来,只说到:“毕竟是此地改朝换代之事,诸位公子不信任妾身也属应当。这位公子说的是,我确是着人调查过公子,不仅仅公子您,整个节度使衙门内的牙兵,统共两千七百三十一人,我统统烂熟于心,公子令尊为前任节度使卫之涣,韦贵妃掌权后,令尊便因言获罪丢职罢官,公子长大后凭借自身才干做到节度使府正五品判官,但因家世屡遭排挤,被贬出高阶文官序列,可以说,只要韦氏在一天,你们卫家就一日不得出头。至于公子会不会出卖妾身,请恕妾身直言,公子现在仍然安全地坐在巡检的位置上,全靠韦氏对树大根深的卫家还存有一丝敬畏,若是公子做出此等主动示弱求和的愚蠢之举,他日我杨家遭受的灭顶之灾顷刻间就会降临于卫氏全族。”
卫子湛听完这番话,脸上的轻松深色荡然无存。
早知道这烟笙坊坊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一见,方知此人将节度使上下错综复杂的关系矛盾摸的一清二楚,不可小觑。
眼见屋内的气氛降至冰点,萧诚轻飘飘地接过话:“坊主何必如此威胁,这朔州城易于谁手,与我等而言,如浮萍鸿毛般不值一提,所以坊主大可放心,您的打算,我们定然不会声张,告辞。”
说罢,萧诚招呼着身后二人就要离去。
杨子衿没有再挽留,虽然目的没有达成,但到底是一方豪杰,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相送。
等卫子湛和萧诚出门后,沈彦临踏出房门前突然俯身贴在杨子衿耳边,轻声道:“宫里的事,知道的太多,会掉脑袋的。”
.....
三人旋踵离去,房间内只剩下一个杨子衿。
她经历颇多,从长安到朔州,几经辗转,才换来了今天的财势和地位,不知道用了多少拿捏的手段,可同今天这几位交起锋来,竟然不占上风,她不由得滞在原地,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
吱呀一声,屋子里一扇暗门打开,那位齐头整脸的公子从中走出来。
灯火昏黄,他的面孔更加俊朗了。
杨子衿的目光顺势与他对上,轻声道:“薛先生。”
薛元礼道:“难办啊。”
杨子衿:“这几个人警惕非常,一次谈话不足以说服。”
薛元礼:“再警惕也是人,威逼,利诱,是人,就有弱点。”
杨子衿:“先生一定要这三个人吗?”
薛元礼:“怎么,依你之见,此三人不成?”
杨子衿:“请恕妾身愚见,这几人只是能言善辩罢了,朔州城中这样的才俊,不知凡几。”
薛元礼转头望向她,眼底幽深。
杨子衿显露出几分慌乱:“是妾身愚钝,并非质疑先生的判断。”
一方凝视,一方颔首,这个状态保持了几秒,片刻后,薛元礼伸出了胳膊。
杨子衿面上泛了点红晕,本就娇嫩的容颜更显风韵,她轻轻地伏在薛元礼的胸口,特地把额角贴在对方的颈侧,感受着男人炽热的温度。
“先生...”她轻声道。
“恩?”薛元礼的声音仿佛有些不快。
“叫我什么?”他冷冷道,带着几分责怪,些许宠溺。
杨子衿的眉目含情,轻轻道:“薛..郎。”
“这就对了。”薛元礼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杨子衿从接受到迎合,享受着男人略带酒气的片刻温存。
只一片刻,二人分开后,杨子衿已经全身瘫软。
薛元礼拥她在怀:“我虽负皇差,在这朔州却是孤身一人,除了你,没人再能为我这样晓以利害。”
杨子衿:“妾身目光短浅,而薛郎是宰辅之才,那三人,定然有其他人没有的特别之处。”
薛元礼轻笑,说道:“刚才那个不甚开口的少年,可还记得。”
杨子衿埋首在他怀里,娇嗔道:“妾身不记得。”
薛元礼摸了摸她的脸,道:“就是你喜欢的那个‘虎牙小哥’啊。”
杨子衿双眼睁大,周身血液瞬间冷却。
她从薛元礼身上下来,跪倒在地毯上,说道:“妾身只是开玩笑,绝无二心。”
薛元礼伸手给她拽起来,说道:“看来你早看出他身份不凡。”
杨子衿:“妾身只是觉得他进退有礼,不似出身乡野。”
薛元礼俯身在他耳边道:“若不是韦贵妃诞下皇子,他就是大周的储君!”
杨子衿抬起头,诧异道:“那我们莫非是要...”
薛元礼把手指放在她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口型,说道:“别乱说话,现在圣人想要用他。”
杨子衿不解道:“他曾被议储,流落在外,稍有不慎则大乱迭起,这...”
“这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薛元礼坐在萧诚刚坐的椅子上,说道:“萧诚足智多谋,卫子湛卫家在武官之中人脉甚广,这些武官对韦家积怨已久,现下只需要一个爆破点。”
杨子衿:“对卫家,我们可以开条件,对萧诚和那小子...以我之见,威逼利诱都不一定管用。”
薛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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