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诚眉锋一挑,唇角攀上一抹暴露本性的贱笑。
“你,真要我说?”他望着崔彦修道。
确定要我说出口吗?
跪下喊爹,学狗舔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博陵崔氏的大宗郎君,向一个边镇叛贼认祖归宗,传出去要把人家都笑死了。
崔彦修从萧诚的眼神中解读出的这些话语,如同一把把利刃直插入腹,两滴冷汗当即从他额上滑了下来。
杨子吟觉察到他的异状,心下更是犹疑不定。
其实不管这口锅最后扣在谁身上,真实原委她是必须知道的。
这崔彦修看着老实,实则满嘴谎话,如果事情不查清楚,闹到最后,保不准三法司为了给那些世家一个交代,要把罪名扣在她身上。虽说她属内廷管辖,按理说外朝动不了她,可贵妃娘娘圣心难测,万一...
把事情查清楚,但是面上还得护着。
想明白这点,杨子吟冷冷道:“你说就是,莫要唬人。”
崔彦修的脸当即变得煞白。
“大人明镜高悬,小人这就讲原委和盘托出。”萧诚道,随即走到迦叶奴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禀大人,这位兄弟是可汗身边的近侍,我们一起目睹了事情原委,我笨嘴拙舌,崔公子为什么要撒谎?牛千卫为何死伤殆尽,就由这位兄弟来陈述。”
迦叶奴瞪着崔彦修,早就是一脸杀气,眼下得了个一吐为快的机会,竟凭空生出几分快意。
“钦差大人,”他站起身来,伸出左手摸向右肩,俯身恭顺地行了一外族使臣的礼节,一改他容易给人留下的毛躁印象,用周正地中原话娓娓道来。
萧诚竟有些意外,抬头望向明策可汗,二人相视一笑。
明策用口型吐出两个字,逗得萧诚差点笑出声。
迦叶奴没有察觉到这两个人的揶揄:“我等赶到之时,崔公子所在的牛千卫兵被废可汗拘在清远阁前跪了一排,领头的那个不由分说就从第一个开始砍头,砍到这位崔公子的时候..”
“呛啷!”
极近处传来金属碰撞声,迦叶奴的陈述被打断。
迦叶奴脊背生凉,半身子麻得动不了,极力扭动僵硬的脖颈,想要看看清楚那声音的来处。
两把刀在他极近处交锋,呲呲作响。
崔彦修不知何时已捡了一把陌刀向他冲来,因对方已迂回到侧方盲区,迦叶奴竟浑然不觉。
那刀刃上还沾染这不知来自于谁的血珠,如果不是被另一柄刀刃拦住,那红刃早就没入他脖颈。
他顺着另一把刀的刀刃向上望去,一张英俊又泛着杀意的面容映入眼帘。
是萧诚。
“嘶啦。”
如骤燃的流萤擦过玄铁,两片刀刃相抵,竟在黑夜中闪出一隙火花,映照出萧诚额前垂下那缕发丝。
“钦差大人!”萧诚双眼散发着怒意,大呵道:“崔彦修杀人灭口昭然若揭,罪名已实无可辩驳,还请大人圣裁。”
两刃相接,指控罪名,这一幕幕发生的太快,杨子吟自然应接不暇,还未想出合适的说辞,就听见崔彦修大吼一声。
“边镇蛮夷,污言秽语,坏我名声,大人岂会听信?”
萧诚咧嘴笑道:“崔公子,我们还没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说的是污言秽语,怎么知道我要坏你名声?崔公子难不成心里有鬼?”
崔彦修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更是青筋爆凸。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他拼劲蛮力大吼道。
对方毕竟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此刻气血上涌,气力倍增,萧诚两手握住刀柄,直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突然,“咻”的一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崔彦修“啊”的大叫一声被击倒在地。
一发鹰羽箭矢贯穿了崔彦修的右肩。
萧诚双臂灌注的力量骤然失去依凭,由着惯性差点摔倒,好在他握刀的那只手反应迅速,刀尖冲下插向地面,稳住了身形。
崔彦修的惨叫声响彻四周,惊起了树梢上栖居的乌鸦。
萧诚下意识望向那箭簇的来处,明策可汗缓缓放下手中那张粗如儿臂、雕刻着不明兽纹的弓,回望着萧诚,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看,还不是我护着你?
“军医,军医何在!”杨子吟慌忙喊道。
安昭华知道她在喊自己,连忙催促了身边一个粗通医术的黑衣人上前救治。
“大人莫慌,没有射中要害,崔公子应当无事。”
杨子吟点了点头,冲着前方的一片杂乱道:“可汗陛下,我敬您一声陛下,可您也得知道,这里到底是我大周的地界,您私自处置我的卫兵,怕是不合规矩吧?”
事未查明,且按理说她代表朝廷,此时此地,她的权威应不亚于明策可汗,所以只能先护着,最好能逼迫明策可汗致歉,好找回几分面子。
明策可汗吧长弓扔给身边的侍从,也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杨大人,那个姓崔的嫁祸我突厥军士,现在当面砍我的人,我留他一命已是法外开恩,倒是杨大人身为钦差,难不成在袒护朝廷钦犯吗?”
两个人并身而立,只对着面前的空气就争辩了起来,谁也不正眼看谁。
杨子吟:“可汗此言差矣,崔彦修有罪与否,需得三法司依律裁夺,此处不是公堂,没有画押的证词,说什么都是不算数的。”
明策可汗:“有你这个钦差在场,何处不可是公堂?此人虽还未定罪,却有犯案之嫌疑,依大周律法,未定罪却有嫌疑者,该当如何?”
一声惨叫传来,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一名黑衣人快步跑来,单膝跪在杨子吟马前:“回禀大人,崔彦修肩上的箭矢业已拔出,血也止住。”
“人怎么不动了?”杨子吟望着瘫倒在地,浑身是血的崔彦修怒斥道。
“回大人,荒郊野外没有麻沸散,箭从肩胛骨里拔出来,他疼昏过去了。”
杨子吟眼神一转,冷冷道:“可汗陛下,人昏过去了,案子就先搁着吧,本座不擅断案,此时还是移交外朝。”
“慢着!”一个怒音传来。
迦叶奴跑来跪在明策可汗马前:“主人,这厮自在城中就开始挑拨是非,出城后更是伙同几个贼子夺刀伤人,企图嫁祸我等,其心狠毒,其罪当诛!”
明策可汗望着天,轻飘飘道:“你要说什么,只管告诉钦差就好。”
迦叶奴应声立起,双目炯炯直视钦差:“清远阁外,崔彦修为了活命,率领一众牛千卫兵对着阔可泰废可汗手下一个低级军官认爹,认了爹还不够,还要抢着学狗叫,给人家舔靴子,被我们救下后,这几个下跪认爹当狗的不服气,一直找茬挑事,闹到最后认爹的和没认爹的互相看不顺眼,夺了刀直接开干,我们上前制止却反被砍伤,他们互砍砍到最后就剩下他一个,此乃前因后果,请钦差大人明鉴。”
杨子吟听完,皱着眉哑口无言。
竟有这么扯的事?
但转念一想,牛千卫大多出身贵胄世家,极重名节,为保名声杀人灭口,倒真像是崔彦修这种人能干得出的事。
当牛千卫毕竟是牛千卫,天子亲军,她现在代表朝廷,可不能在外族面前轻易承认。
思忖片刻,杨子吟皱着眉道:“此乃你一面之词,没有成文,而且崔彦修也没有画押。”
迦叶奴目瞪口呆,大声喝道:“你们朝廷就算如此袒护罪犯的吗?真是...”
突然,一只大手从身后覆上了他的肩。
这只手传来的温度极能安抚人心,迦叶奴一下子就镇定下来。
萧诚:“此事该当如何,相信钦差大人自有论断。”
钦差当然知道这话是给自己台阶下。
杨子吟望向萧诚,缓缓道:“本座虽没有断案,当本座保证,回宫后会把你们的证词上奏贵妃娘娘,崔彦修归属前朝,相信三法司秉公审理。”
萧诚目不斜视道:“多谢大人。”
杨子吟依旧直视前方:“事不宜迟,本座宜早日启程为好,等到了朔方..”
“大人请留步。”
杨子吟回首望去,见萧诚那副深不可测的表情,下意识有些恼了。
“还有何事?”
萧诚走上前:“阔克泰现成的替罪羊,大人当然可以让他背锅,谁也不招惹,但小人还是想提醒提醒大人一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与其欺上瞒下,不如和盘托出。毕竟圣人也不是千手千眼,最怕...”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接着道:“最怕,一,叶,障,目。”
杨子吟听罢,眯着眼凝了萧诚片刻,抬手扬鞭策马,带着扈从身侧的安昭华和黑衣人,在通往朔方的官道上疾驰而去。
......
朔州城外,北境官道。
十几名突厥军士策马于道,前方统帅是一玄一蓝两位年轻男子。
他们即使在马上,也明显是高大英俊、硬朗挺拔的好男儿。
只是那个身着蓝色翻领袍的男子的情绪似乎不高。
“唉,都怨我。”萧诚耷拉着头,来了这么一句。
明策可汗轻笑一声,伸手碰了下他后脑勺:“犯什么抽抽呢?”
萧诚白了他一样,下意识第一反应是这犊子手真他妈长。
两个人,两匹马,中间隔着老远,他一伸手就能碰到自己。
“如果不是我提议护送那些牛千卫,也没有现在这档子事了。”
明策思忖片刻:“是啊,其实当时咱们应该直接去追阔克泰那个老贼,弄现在一身骚,得不偿失。”
萧诚头垂得更低了。
明策摸着下巴笑了笑,道:“萧公子怎么赔我?”
萧诚挠了挠后脑勺:“你想怎么着?”
明策停顿片刻,往手心扬了扬那捆马鞭,状似开玩笑地说道:“你来当我的可贺敦吧?”
萧诚笑着操了一声,勒缰撞了他一下,说道:“去你大爷的,你咋不给我当媳妇?”
明策眉毛动了动,摸着下巴,似是下了很大地决心。
“也不是不行。”
萧诚本来没当回事,但是听这小子口吻倒还真不像开玩笑。
“操,你他娘的别恶心人啊。”
明策两手摊开,状似无奈般地摊开双手:“刚才还说赔的,萧公子不太守信啊?”
萧诚的脑袋再次垂了下去。
他这个人就是,答应别人要帮忙,就一定要帮到底,如果没做到,即使他本身没这个义务,那也会自认为抬不起头。
迦叶奴看着萧诚的背影,内心感觉很复杂。
他对萧诚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在这个人到来之前,可汗身侧的位置应该是他的。他无父无母,打记事起就围着明策转,明策去长安当质子,他跟着去长安当伴读,从来都是近身伺候。
连可汗的亵裤都是他洗的。
可汗从来都不怒自威,仿佛天生带有威严之气,不管身在何处都会被推举为领袖。用突厥话说,明策可汗是天生的头狼。
但从昨天在马球场可汗见到这个男子,一切就都变了。
头狼竟也会围着别人转?
他搞不明白,被他又敬又怕的主子竟然会围着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白脸转来转去、插科打诨,什么可汗的尊贵,领袖的气质,在这个男人面前全都扔了。
所以他是嫉恨的,他在内心深处不解,可汗为什么不能也这样对待自己。
但他也佩服萧诚料事如神的本领,他甚至认为,如果不是可汗自作主张带着萧诚离队探路,以萧诚口若悬河的辩才,一定能压制牛千卫内部的对立情绪,而不会像他一样把劝架变成拱火。
而且,萧诚还救了他。
......
“萧公子大言不惭,现在害的寡人惹了麻烦,该当何罪?”明策可汗玩味地说道。
他也不知怎地,看萧诚越低落,自己救越想欺负他。至于这点麻烦,他压根不在乎。他就是想看萧诚不好意思,就是想让萧诚对不起他。
“可汗..”从身后传来少年富有磁性的嗓音。
明策可汗皱了皱眉,扭头望向迦叶奴:“何事?”
迦叶奴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说道:“我们其实不该怪萧公子的,阔克泰汗其实就是韦政给咱们下的套。如果咱们诛杀阔克泰,就无人抵罪,就等于承认河东这个大篓子是咱们捅的。如果向朝廷移交,就代表咱们承认阔克泰压根没死,这个废可汗就变成朝廷手里的一颗棋子。依属下之见,现在在河东趁乱杀人的罪已经安在了阔克泰头上,被河东移交给朝廷,咱们也没有承认阔克泰的身份,这样的结果最好。至于牛千卫死伤殆尽,我们大可以命使臣写一个奏表给朝廷,或者派人在长安市井散布真相,况且...”
迦叶奴停顿片刻,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接着说道:“况且如果不是可汗带着萧公子离队,以萧公子的辩才,定能压制牛千卫...这件事兴许不会发生。”
话刚落音,迦叶奴就听到了掌声。
“小迦叶。”明策可汗慢悠悠地鼓着掌。
迦叶奴低下头:“属下失言,请可汗恕罪。”
明策可汗也不看他,闲闲道:“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
迦叶奴本以为他要说“吃里扒外”,连忙准备下马下跪。
明策可汗却淡淡道:“...你暗恋萧公子。”
迦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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