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蜀郡。”
李斯喝进嘴里的酒全喷了出来。“你发癔症了？”
“我没开玩笑。”孟弋十分严肃。
咸阳不安全了。
没十足的把握说上林苑遇刺的幕后主使是赵姬，但种种迹象确实都指向她。昨日，赵高递来消息，那个溅湿孟弋衣裳的宫女失踪了。
大活人怎么会失踪？是被灭口了。
孟弋一宿未睡。
种种迹象标明，刺客准是赵姬安排的。仔仔细细回想这些年，孟弋自问没有对不起赵姬的地方。可见人心难测。
太后起了杀意，她能怎么办？只能逃。
逃往何处？首先排除东方。算算时间线，山东诸国的好日子没几年了。想找一处安稳的地方闷声发财，唯有往南：或经陆路翻秦岭，或走水路由汉水南下，入蜀。蜀地被群山阻挡，战火很难波及到，自然条件得天独厚，昭襄王时李冰修建都江堰，远离权力中枢，那里的营商氛围也比咸阳宽松。
她认真地规划，听得李斯牙疼。“太后派人行刺大王？你敢再说一遍？”
孟弋对李斯“你疯了”的表情视若无睹，冷静分析：“她当然不会杀亲生儿子，可刺客确是她招的，她要给嫪毐创造救驾的机会，好为嫪毐要官要爵。她之前就向大王开过口，被大王拒绝了。”
“你是说，那几名刺客是太后故意安排的，好让嫪毐在大王面前表现一出救驾？”李斯跟上了她的思路。
孟弋点头：“只有让嫪毐立功，才能名正言顺要官要爵。救驾之功，你说大不大？”
李斯沉默。他是惯于心计的，可仍为人心的曲曲折折感到后怕。
“至于她为何对我下手，我暂时想不通。嫉妒我和大王的关系？不可能，母子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
孟弋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
“对你下手的，兴许不是太后。”李斯眼神闪烁。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孟弋心生警惕。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不是太后，是……嫪毐……”
嫪毐对孟弋心怀怨恨，报复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李斯心虚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做了一番深深的自责。
“这个只会欺负女人的坏种！屡教不改，走着瞧，我定让他好看！”
李斯大放狠话，期冀能减轻罪过。
孟弋才震惊。原来嫪毐早就亮出毒刺了，她托李斯严惩肇事者，李斯却背着她瞒下了真凶，非但如此，为了前程，还把那条恶狼送到了赵姬身边。
门扇被风吹得吱吱响，日头钻入云彩眼里又出来，窗棱下的光晕消失了又复现。
多年老友变得陌。
眼前的李斯逐渐和史书上的李斯重叠。
人力微渺，难与天道抗衡，想清楚这一点，孟弋胸中怒涛慢慢退却，平静如晴日湖水。
“你走吧。”
李斯如蒙大赦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陡然意识到不正常，孟弋没破口大骂、没摔东西，太不像她了。
他收住脚步。
“孟弋，我不是好人，可你要相信，我有我的苦衷，我一直拿你当朋友……”
“我累了，改天再说吧。”孟弋摆摆手，送客。
出了院门，碰到长长一队人扛着木材、瓦往孟弋右邻家中送，李斯被挡了路。停下观望门楣，心道，往后还有资格跨进这道门么？
送走李斯，黑颈回院，抄起靠在枣树上的扫帚清扫落叶。寒气一日甚过一日，叶子快掉光了，院子里只剩光秃秃的树杈。
“有人在家吗？”有人喊门。
“谁啊？”黑颈搁下扫帚，拍拍手开门去。
阶下站着一个黑瘦男子，笑着问声好，抻手指着隔壁，“我家主人买下了这宅子，往后咱们就是邻居。”说着，递出一筐冻柿，“房子要修葺，怕吵着你们，提前告个罪，尊驾多多包涵。等我主人来了，亲自登门道谢。”
“好说好说。”黑颈接过了筐，往隔壁张了一眼，见停着几辆车，堆满了席、榻、釜、甑等用具，匠人进进出出。
仆人看他和善，多聊了几句，才道声回见离开。
黑颈进院，将柿子交给孟弋，说起隔壁要住人了。
“主人过些日才到咸阳，仆人先到，雇了工匠修葺屋子置办家什。”
孟弋蹙眉：“冬天修房子？主人是哪路子的神仙？”
冬天气温低，铺瓦用的灰浆不容易干，修整房屋不选冬天。
黑颈补充：“仆人说，屋子情况还不错，墙和屋顶没大毛病，简单修一修，裂的墙缝补上，瓦松除一除，换掉碎瓦，开春暖和了再大修，现下主要是除草，清洁，换家什。”
孟弋想起来，邻家和自家一样，都是公家的产业，有专门的人日常维护，不会过于破败。可是又添一个疑惑，既是公家的，怎么冒出来个主人？
黑颈被问住了，他猜测：“许是公家出售了？”
有可能。官府不时会出售一些东西，甚至是奴婢。
红澄澄的冻柿入眼，孟弋爱吃柿子，忍不住拿起来吃了一个，甜极了，又带些微微的凉，自然对送柿子的仆人多了几分好感。
“但愿主人也这般知礼，可别碰上恶邻。”
黑颈接着扫院子。
刚扶起扫帚，敲门声又起。
今儿是什么日子？黑颈摇摇头，认命地放下扫帚。
客人是赵忽。
“碰上什么烦心事了？眉毛都折断了。”
他愁眉苦脸的，孟弋笑着打趣。
赵忽“唉”一声，“荀氏的少姬来了，赵国新派的质子也快到了。”
新质子到那天，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你不是做梦都想回赵国吗？这是好事，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回去就见不到你了。”
滞秦这些年，赵忽早把孟弋当做亲姊了。马上要分别，再见无期，怎能不伤感？
孟弋拍拍他的头，“傻不傻？回去多好，难道你想一直做人质？人只能顾一头，不能全都占。”
劝了好半天，赵忽才勉强挤出一星笑。天黑了才走，出门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此事古难全。孟弋也不好受，只不过没当着赵忽的面表现出来罢了。
晚间，喝着弃精心熬制的药膳，孟弋突然道：“赵忽要回赵国了，你和他一起回去吧。”
弃放下碗看她，“你省得自个在说什么？”
孟弋斜她一眼：“我清醒得很。我晓得，你和你的旧主立有契约，现在，任务完成了，你不欠任何人。”
“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弃眼眶泛酸。
“不用担心我，这几年我跟着你学了不少医理药理，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能对付。再说，我可是秦王的老师，真磕着碰着了，宫里有的是良医。”孟弋握住她的手，“回吧，我知道，你想回去了。”
嗤——灯花爆了一声响。
弃的声音在屋子里荡漾开去。
“从前，羊午活着的时候，我嫌他烦，老想把他踹了。谁想到，他个没出息的东西，潦潦草草就死了。死就死吧，却阴魂不散缠着我，害我都不敢再找下家。好吧，既然那个死鬼寂寞了，我就回去陪陪他。”
*
晴丽的一天，一队由礼官、宫女、寺人组成的队伍来到驿馆，接走了少姬和她带来的陪嫁人员。
少姬忐忑地坐上了马车。
夜晚来临时，装潢华奢的寝宫，一名少女紧张地鬓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想叫婢女给她脱了厚重的外袍，顾及初来异国，不可造次，遂闭口不言。挺直脖颈，吃力地维持端庄贤淑的形象。
未知的等待中，每一下呼吸都是煎熬。
脊背发酸，脖颈僵直，快熬不住了。
“见过大王。”
侍立的宫女们屈身行礼。
少姬屏住了呼吸，目不斜视地看着走到榻前的人。少年人的脸庞，两道剑眉斜入鬓角，给这张稍显稚嫩的脸添了许多威严，双目炯炯有神。
这就是秦王？少姬睁大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看够没有？”嬴政直觉自己被冒犯了。
“你是秦王？”少姬像是没听出他的不满，自顾自说，“原来也有一只鼻子两只眼睛。”还如此年轻，和仲姊说的一点都不像。
嬴政竖起眉毛，嗡声表达不满：“没有一只鼻子两只眼睛那是怪物！我还有两只耳朵，你没看见吗？”
少姬捧腹。
嬴政咬牙瞪眼，气得要吃了她。撞上她一对弯弯的凤眼，呼吸一滞，没来由的心跳加速。陌生的体验令他恐慌，他装作若无其事，不经意间，目光触及她那张带着婴儿肥的满月脸，所有的陌生体验一扫而空。
哼，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他不说话，少姬当他生气了，忙站起来赔不是，“我说着玩的，我错了，大王莫在意。”
嬴政“哼”一声以示不满，挨着榻沿坐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好男不跟女斗，寡人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叫什么？几岁了？长这么矮，赵国人不给你饭吃吗？”
最后一句话里的讽意激怒了少姬，暗暗咬牙：“少姬。过来年满十四，等长到十五，自然就长高了。”
原来是个有脾气的，嬴政笑了，忽然觉着，宫里多这么个人，是件好事。
然而，她太小了。
熏炉的香气熏得嬴政都困了，他揉揉少姬的头，“夜深了，早点睡吧，睡饱了才长个。”
*
天上孤星闪烁，车上的嬴政油然生出一股凄凉、孤独。他吩咐御者：“去甘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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