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不太记得自己幼年时的事了。
这很正常。人本来就不会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这也是她从妈妈和爷爷那里学到的。
她更记不得，自己小时候竟然有过这样混乱的事情发生。
原来幼时的自己是这么让人烦恼的孩子吗？而且……为什么会有很多个“她”呀？就小明的常识而言，这是很不对劲的一件事，还有点可怕。但很小很小的她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就出门玩耍去了。
妈妈似乎压力很大，她哭了一场，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但没有太久，起码在小明还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去安慰她的时候，妈妈就已经擦干眼泪站起来了。
妈妈转过头看向她，轻声问：“你不和她们一起去玩吗？”
“我……”小明愣愣的看着空荡荡的院落门口，那些小小的自己都已经跑远了，“我不是为了玩来这里……我……我也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遇见了一个坏人。他……他是个骗子，他好像是个骗子。我……”
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那些想要组织起来的语言都堵在喉咙里，像一声哽咽。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妈妈，你还好吗？你还伤心吗？”
“……不。”妈妈看着小明有些畏缩的表情，忽然叹了口气，主动走过来，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妈妈身上有阳光晒过的棉布和淡淡皂角的味道，一种遥远而刻骨的熟悉感瞬间包裹了小明。
“我只是一时有点情绪不好。人人都会有这种时候，对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别害怕，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她轻轻拍了拍小明的背，像哄小时候闹别扭的她。
“……是我让你伤心了吗？”小明埋在妈妈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执拗地追问。
“有一点。”妈妈松开怀抱，退后一步，故作严肃地点点头，“但是也只有一点点。就像你早餐没能吃到煎蛋饼也会有点伤心，对吧？就是这样。”
“小明觉得你是会让妈妈很伤心的坏孩子吗？小明不是，对吧？”
妈妈的表情仿佛笃定她所说的话就是真理。在这久别多年的声音里，小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高兴。”
“……我知道。”
短暂的沉默后，妈妈突然拍了拍脸颊，呼出一口气。她振作精神，伸出手，带着点惊奇，在小明的头顶和自己之间认真地比划着：“哎呀！你已经和我一样高了！”
“我18岁了，妈妈。”小明说，“等到过年我就19岁了。”
“真意外，”妈妈若有所思，“我原本以为你是被叫来一起打水漂的，但看起来不是？你说你遇见了坏人，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也是，长大了可能就不喜欢打水漂了。”
被妈妈这么问，小明顿时鼻子一酸。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打水漂……她心里想着，但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不想表现得自己还是个需要让妈妈和爷爷操心的小孩子。
“那个坏人把我送到这里来，我的好朋友们也不见了。大家都不见了……他……他还说你们都不爱我。妈妈不是我的，爷爷也不是我的。”
面前的妈妈和爷爷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小明心里一跳，连忙摆手：“不过我并没有相信！没有，我真的没有相信啦！”
妈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抿紧了唇，求助似的看向老人。
爷爷叹了口气，走过来抚摸了小明的低垂的头：“你已经是个懂事的大人了，对吧？那我们很多事情也许也不用再瞒你。有些话可以说一点。”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坦诚地看着小明，“你确实不是你妈妈亲生的孩子。但是，小明，想想看，这改变什么了吗？什么都没变，对吧？”
从小明看见他们时的态度里，他们隐约能窥见自己的未来——在这个长大的孩子所来的地方，他们应该都不在了。
老人给了伤心的孙女一个更紧的拥抱。怀中的女孩子虽然已经长得很高了，但当他拥抱她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像抱住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妈妈盯着小明看了几秒，眼神几度变幻。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像汇报一样对着老人做了个郑重声明：“我要做点出格的事！报告我回头再补！”
小明和爷爷同时看向她。
-
“我问你，小明。”妈妈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那个坏人，他具体做了什么坏事？别怕，说出来。”
“他……他把一棵树种在天上！他说是我种的，但我明明没有种！他是个骗子！”小明使劲回忆着那个人说的话，像告状一样跟妈妈一条条地说，“他还把城里的人都弄没了，我的好朋友们也都消失了！他还把我丢到了这里！他还说要把这个世界弄坏，再重新做一个！”
最后她还委屈地补充：“他还说你们坏话！”
“噢，那他肯定就是个坏人了！”妈妈无视掉旁边老人警告的眼神，斩钉截铁道，“我们都教过你吧？——虽然现在还没教，但我猜以后我们会的。那就是坏人都将被绳之以法！正义终将战胜邪恶！”
“他马上就要完蛋了！”最后妈妈大声宣布。
爷爷：“……”他长呼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我也是这样想的！”小明立刻附和，随即又沮丧道，“但是我打了警察叔叔的报警电话，没有人接。”
“噢，”妈妈轻描淡写地摆摆手，“那肯定就有别人能收拾他。反正他最后都得被抓，毕竟他是坏人嘛，坏人就是用来被打败的！”
小明睁大眼睛：“真的吗？除了警察叔叔之外，还有别人也可以抓坏人吗？”
“那当然！正义的使者多着呢，起码比邪恶多了去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好事永远比坏事多，好人永远比坏人多！”
爷爷的眉角狠狠跳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妈妈的头：“……行了，你少说两句。”
他转向小明，语气温和而郑重：“回去吧，孩子。回到你的世界去。穿越时间……这不是正常的事。你别想着去这么做，这通常也是做不到的，我希望你这样想。”
“我知道这本来是做不到的啦，”小明小声道，“也就是那个坏人……他特别坏，他好像还不是人，才能够稍微做到一点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呀。而且……”她抬起头，眼眶泛红，“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们了，我好想你们呀。”
在场的两个人都被这个直球撞了一下。
“是、是吗？”妈妈难得有些无措地挠挠头，“我也会想你的。等等，不对……”她混乱地思考着时间线，“你……刚刚已经出去打水漂了，我一会儿就能见到你……啊，这样算好像也不对……”
她甩甩头，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这个长大的女儿身上。
“我没有想过……好吧，其实我想过。想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你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今天，我见到你了。”
妈妈眨了眨眼睛，小明才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惊奇。
“我想说，哇，就是……哇。”
小明急切地拽住妈妈的袖子：“妈妈妈妈！那我像你想象的一样吗？有没有让你失望？”
妈妈放轻了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最珍贵的秘密：“你要更好。你比我们想象的未来，都要更好。”
小明都眼睛亮亮的，巨大的喜悦让她几乎要跳起来。她又连忙去拽爷爷的袖子：“爷爷爷爷！那我也比你想的未来好吗？是不是是不是？”
爷爷拍了拍小明的头：“……是的，胜过我们一开始预计的所有可能。”
“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小明。现在，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类。”
被这样夸奖了！小明露出大大的灿烂的笑容。
“至于你怎么回去的事儿……虽然我搞不懂这些，但是，问题不大。”妈妈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她高高抬起手臂，指向天空。
“小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抬头看一看，你就会得到回去的办法啦！答案就在天上！”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着促狭而温暖的光芒，“你今年已经18岁了，是个大人啦，你还会相信妈妈说的话吗？”
小明毫不犹豫大声回答：“我当然相信妈妈！”
于是，她仰起头，看向童年这片无比熟悉、清澈透亮的天空。
一张洁白的信纸，如同被无形的风托着，悠悠然飘落下来。
-
“我知道你想帮她，但是你准备怎么做呢？”神明对着虚空饶有兴趣地低语，“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存在。和我们似是而非。我能看到你诞生的基底，却看不透你诞生的缘由。”
“你还对一个人类执念深重。你的概念仿佛都彻底连接在她身上……你爱着你的小女孩吗？”
【请不必操心。在此之前，我想先向你表示感谢。】
“感谢？”
【是的。关于你阻止我进入这个世界的事，也关于你鼓励她去寻找小鸟的事。都要谢谢你。】信纸上的字迹清晰而稳定，没有丝毫反讽的意味。
神明笑了起来：“嗯？”
祂是阴谋之主，一切不会出于善意。
“就像世上不会有独翼的飞鸟，女孩要永远在大地上徒劳地跳跃。”
“如果因为这样感谢我，可太滑稽了。”
祂一直在和李华的信对话。小明站在一旁，焦急万分，却只听得到祂说的话，对两人交谈的内容一头雾水。又惦记着消失的朋友们，几次想插话都插不上，直到现在终于再也忍不住反驳祂。
“但是世界上有一只翅膀的小鸟呀！”
“什么？”
神明惊讶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应该回到你的过去了吗？”
“哼哼，”小明得意地扬起下巴，“因为李华同学可聪明了，他知道怎么对付你！”
她高高举起手上那张刚刚从天空接住的信纸。
神明当然看得见那里写着什么，简单的一句话：
【默念三次“我要回家”，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神明沉默了足足一秒，随即发出一种近乎荒谬的、带着气恼的短促笑声：“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谁会把离开一个扭曲时空的方式设计得如此儿戏？！”
“可这不就成功了吗？”小明心里哼了一声，觉得对方又在胡说八道，试图迷惑她。
“事实摆在面前，这个幼稚的人就是你！”她伸出食指，毫不客气地指向神明。
神明无言以对：“……行。”
【你弄错了一件事。】又一张信纸飘到祂的面前。【你没能理解我究竟从何而来，更没能看清楚这个世界是按照谁的心意而运转的。】
“哦？”
这句话的指向性过于明显。
神明的眼睛落到小明身上，但无论祂如何审视，这都是一个普通的人类，顶多可爱了一点。
【而我告诉你，你终将离开的原因。】
【因为孩子信任她的朋友，而既然说信任，这个朋友就绝非虚假。】
-
一声清越啼鸣！
天空中的虹光一闪而过。
只翼的飞鸟破开化作天幕的树冠，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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