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面色都不好看,蔺迁收回刀子一般的眼神,捋着胡须:“从奉京到辛州清许县,所经大大小小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各位理应缉拿沿途的县尉,而不是向我们州衙要人!”
“我们不向州衙要人。”
司马纯怕秦书颜又口出狂言,赶紧人畜无害地回道:“护送赈灾钱粮的护卫已经呈上了供词,详细列出这一路有哪些官员明抢豪夺。我们从奉京到明珠城,遇到的官员百姓透露了不少钱粮真正的去向,其中你们偃州州衙首当其冲!”
“不过是一群见钱眼开之徒!”
黄添倏地站起身,满脸鄙夷:“既然有供词名录,你们就去缉拿那些县尉,而不是听信这些竖子胡言乱语,死到临头还想拉我们下水,难道你们绣衣使者就是这么办事的?”
“是对是错我们自然会分辨!本官不相信一个小小县尉,胆大包天,敢贪污朝廷赈济钱粮。这事告到陛下面前,陛下也不会信!”
秦书颜抚了抚眼前,黄添义愤填膺,唾沫横飞,真是把人恶心坏了。
“而且我大虞向来以民为本,断然不能看着数以万计的灾民难以为继。”秦书颜话锋一转,引出偃州兼并土地的问题:“绣衣使者监察百官,但是方才在城外、在本官眼皮底下出现了官吏伤人、不顾百姓死活的恶行,本官绝不能坐视不理!”
蔺迁头颅微偏,和下首的黄添对了几个眼神,达成一致:这几个小子果然揪着买卖土地一事不放。
现在再装不知情他们也不会信,是以蔺迁清了清嗓子:
“诸位初来乍到,对我们偃州情况知之甚少。虽说部分县城确实不像清许县那般惨重,但也不容小觑,近乎一半的田地颗粒无收,农户们种不出粮食,为了吃上饭,就只能卖地。可惜歉年的土地不值钱,官府收了他们土地,都是亏本买卖。”
“我看有不少外地商人用更高的田价买地,百姓也更愿意卖给他们呀?”司马纯呼扇着眼睛,懵懂地问。
“你有所不知…”
蔺迁挂起笑容,飞速思考着对策:“百姓们卖地,只是为了解燃眉之急。等荒年一过,还是要继续耕种,不然怎么活?届时,他们的地被外地商人买走了,他们又拿什么种?我们官府虽说出价低一些,但是也足够百姓过冬,他们大可以再买回去。”
黄添十分赞同,连连点头:“就是!难不成我们官府还能跑了?”
“呵!”
蔺衡安冷笑出声来,毫不留情地拆自己叔父的台:
“官府要价一亩田一千钱,外地商人用粮买田,一亩田给三十石粮食。一千钱可买不到三十石粮食,而且如今明珠城粮食有价无市,到底是谁在做亏本买卖?
且等荒年一过,百姓就可以把田买回去,用什么价买回去?官府用这不到一年的旱地,又要做什么?如果是体恤民生,何不直接放粮?”
蔺迁不善地盯着蔺衡安,这个突然冒出来、不在使者名录上的程咬金。黄添刚坐下还没多久,又被蔺衡安这些话逼得站起身来,跋扈难掩:
“蔺衡安,这不是太学,你一介草民,也不用在这辩经!”
“家国大事亦是民生小事,国策州令最后都要落在百姓身上,草民为何不能把自己想法说出来?”
见黄添矛头对准了蔺衡安,秦书颜寸步不让,直直呛声。
“好啊!好啊!”黄添做惯了偃州土皇帝,被几个黄毛小儿拂了面子、断了财路,目眦欲裂,一连说了几个“好啊”。
蔺迁看着局势落了下风,深知这件事糊弄不过去,索性晓之以家国大义,用他们口口声声说的“民生”做威胁:
“冬天快到了,荒年之下,百姓家里都无余粮,你们在这里质疑着我们州令,多问一句,百姓就少一天做准备。等天气一冷,百姓冻死饿死,这罪又是谁担着?”
“谁一心敛财……”
“这天气还好,还好!”
秦书颜还没说完,司马纯大声打断:“我们都是心系百姓、为民请命的好官,怎么先内斗起来了?”
霎时间堂上所有人都望向司马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大家都是好同僚,是什么意图?
“诚如蔺大人所言,我们初来乍到,待我们这两日走访核查一遍,再来讨论也不迟!”
缓兵之计,其他人也明白了司马纯的用意。黄添大手一挥、转身拂袖而去,蔺迁也不再施舍给他们一个眼神,拢着衣袂也飘飘然离开。顿时,州衙议事厅只剩下三人,相顾无言。
仨人回到驿馆,已经是饥肠辘辘,却也无心用膳。
“你们俩糊涂啊!我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他们连朝廷赈济钱粮都敢贪,想摁死我们几个还不是易如反掌?”司马纯一通指责。
“小秦将军眼红发怒可以理解,人之常情。你怎么也跟着无所顾忌了?”
蔺衡安扭过头,不想看他。
“他们蔺家什么货色,衡安现在落得这种境地少不了蔺家推波助澜。”
“唉!两个仇人,这次估计没法善始善终了!”司马纯扶额,一脸痛苦:“我的脑子好痛啊!”
看着司马纯想破头的模样,秦书颜也收敛了些恨意情绪:“幸亏有司马兄缓兵之计,不然今天怕是不好收场。”
蔺衡安听到秦书颜夸赞司马纯,心里不是滋味。但是秦书颜都松口了,他也就跟着“妇唱夫随”了。
“蔺迁黄添绝不会因为我们而放弃兼并土地,毕竟只有合田,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财路。但是百姓不会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被压榨。如果逼得太急,百姓揭竿而起,那真是诛九族的大罪。”
蔺衡安浅浅分析,司马纯却不知想到了什么:
“诛九族是不是连你一起都要被诛了?”
“所以要想让百姓安分,就要让他们过得安稳。蔺、黄二人都不是悲天悯人的主儿,不可能开仓放粮、白养百姓。那他们怎么才能既贱卖土地,又不引起民愤呢?”
三人一时无解。
“那就只能行其二,把部分贱卖土地的农户收为佃农,交田租、务农事,一个佃农干三个人的活,让剩下无田无地的百姓成为流民,引导他们往别出去。把官民之间的矛盾,转化为‘患不均’的百姓之间的矛盾。”
粗布麻衣,一脸安逸,来人正是董遐。
“这驿馆你倒是来去自如!” 秦书颜不悦,被人偷听谈话却丝毫察觉不到,可不是一个好事。
“说来惭愧,这驿馆是在下的产业之一。”
董遐恪守着身份差距,并未入座,只是拢袖站立:“诸位大人也瞧见了明珠城的情况,在下昨日所言非虚,明珠城尚且如此,其他小县小城只会更惨。”
相较于目前的处境,这个人的言行更加奇怪,惹人怀疑。如果说董遐是为民请命,看不下去蔺迁黄添压榨百姓,但他又出钱买地,做蔺迁黄添的爪牙。
也许是董遐与蔺迁黄添积怨已深,想借着这次机会推翻二人,借刀杀人而全身而退。
秦书颜的目光落在董遐身上,带着审视与敌意。
“你似乎很希望偃州换了州牧和刺史。”
“敛财不顾百姓死活的父母官,谁不想换了他们呢?”
“既然如此,你为本官备好蔺迁和黄添收受贿赂、强买强卖的证据,必要时刻随本官入京作证,如何?”
董遐扬起他标志性的笑容:“求之不得。”
屏退了董遐,司马纯“咣当”一声趴在了书案上:“明珠城真是卧虎藏龙,我就不信董遐是好心好意、来给我们雪中送炭的!”
“不可信啊…”秦书颜也体会到了头痛欲裂,方才她有意试探,一番交谈之下董遐滴水不漏,连气息都不紊乱一丝。
二人齐齐望向蔺衡安,期盼着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思路。
“董遐……”
蔺衡安长眉微蹙,思索着董遐的生平,和刺史州牧之间的龃龉。据他所知,董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一个年老妓女捡到并养大。世人说他没读过什么书,幼时乞讨,少时打杂,后来开了间当铺,八面玲珑讨得黄添欢心,从此忠心不二,成了黄添和蔺迁敛财的途径。
按道理来说,他与蔺迁黄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怎么可能交出一份写着自己罪行的证据?要么是假证,混淆视听,反将一军。要么是与蔺迁黄添有血海深仇,隐忍埋伏多年。
“不管那么多了!”
秦书颜推算不出来,简单粗暴地说:“董遐说的驱逐部分百姓,可以验证真伪。至于那份还没影儿的证据,我们谨慎对待,用的时候多方查证即可,不要自乱阵脚。”
“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查清许县钱粮的去向、经手人,另一路查偃州目前土地情况,是否真的驱逐了部分百姓。”
不过还不待他们有所行动,一位黄府的小厮上门,奉黄刺史的命令,请秦将军和刺史一起,明天往明珠城军营,检阅士兵。顺带还送上了赔礼,说是刺史为灾情焦头烂额,秦将军也关心则乱,失了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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