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山门禁制幻阵,仅用一天时间,荆莫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剑宗。她如幽影般施展踏雪无痕,避开人群疾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躁清晰可见。终于,那熟悉而强大的气息出现在感知中——是师傅。
“师傅,弟子不才,速归有要事相禀!”荆莫单膝跪在陈爽屋外,声音带着罕有的急促。
陈爽早已感知到她的气息,心中却无多少讶异,只唤她进屋。待荆莫踏入,陈爽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至少外表看来无甚大碍。然而,自己这素来清冷如冰的弟子,此刻周身竟萦绕着一股几乎要烧起来的焦灼之气?“阿莫,下山不过月余,怎就匆匆归来?可是遇上了难处?”陈爽温声问道。
“师傅!”回到这熟悉的安全之地,面对如母的师尊,荆莫紧绷的心弦似乎终于找到了支撑点,语气也略微平稳了些。“弟子确有要事。初至山下小河村,便目睹官差如狼似虎,强征田地,侵扰百姓,民不聊生。弟子刚离村不远,即遭歹人伏击!”荆莫语速再次加快,“对方手段卑劣,毒镖暗器齐出,弟子不慎中招。幸得一村女阿阮拼死相助,弟子才得以脱险,回见师尊!然此战弟子重伤,剧毒侵入肺腑,更……”她深吸一口气,懊恼与自责涌上,“随身包袱不慎遗失!内有绣着云纹的信物天蚕衣、师门秘制的‘九转还玉膏’、盘缠银票及通往随州的地图!弟子惶恐,此等物件若落入歹人之手,恐为宗门招致祸患!请师尊责罚!”
“嗯?!”陈爽霍然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荆莫手腕。一股温厚的内力谨慎探入,细细查探。随着探查深入,陈爽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她才缓缓收手,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走!速去寻你二师伯!”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阿莫,此毒阴狠刁钻,已伤及你习武根基!万不可再耽搁!”
剑宗二长老陈翼,正在后山溪畔凉亭独酌。清雅的茶香尚未散尽,急促的脚步声已至亭外。他抬眼望去,见是三妹陈爽和她身后那个几乎被雪藏的小弟子荆莫,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狐疑与凝重。他放下茶盏,还未开口,陈爽已急声道:“二哥!快看看阿莫!她下山遭了暗算,身中奇毒!虽侥幸归来,但毒已深入,伤及本源!”
“二师伯。”荆莫拱手行礼,声音带着疲惫。
陈翼敛去异色,换上温和神情:“莫急,来。”他示意荆莫坐下,伸出三指搭上她腕脉。指尖下的脉象让这位见多识广的二长老也蹙紧了眉头。良久,他才收回手,沉声道:“三妹所虑不差。此毒……非比寻常。其性阴寒蚀骨,更兼诡谲刁钻,竟似能寻隙钻营,与阿莫的本源内力纠缠不清。若强行以外力拔除,恐两败俱伤,反损根基。”
荆莫的心猛地一沉。
陈翼继续道:“为今之计,需内外兼施。我这里尚有一粒‘九转还玉丹’,可固本培元,暂时压制毒性蔓延。但此毒根深蒂固,非朝夕可解。”他看向荆莫,眼神严肃,“需连续七日,每日以金针渡穴之术,辅以药浴,缓缓引导,方有望将其一丝丝逼出体外。且这七日内,绝不可妄动内力!一丝一毫都不行!否则药力反噬,金针错位,轻则前功尽弃,重则……经脉尽毁,神仙难救!你,可明白?”最后四字,重若千钧。
荆莫的脸色瞬间煞白。七日!不能动武!这简直是将她钉死在剑山之上!她猛地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二师伯!七日……未免太长!弟子确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人命!能否……能否再快些?或者……减少金针次数?”她几乎是恳求了。
“胡闹!”陈翼厉声打断,眼中是长辈的严厉与医者的不容置喙,“性命攸关,根基为重!你当这是儿戏?!一日也少不得!一丝内力也动不得!此乃铁律!”他转向陈爽,“三妹,阿莫就交给你了。这七日,务必看紧她,让她安心静养,万不可由着她性子胡来!”
陈爽看着荆莫惨白的脸和眼中几乎要溢出的焦急,心中亦是揪紧,但她深知二哥所言非虚,这关系到阿莫一生的武道前途。“阿莫,听你二师伯的!”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有一丝心疼,“天大的事,也等你好了再说!回房去!即刻服下丹药,静心调息!这几日,为师亲自为你护法。”她语气稍缓,却更显坚决,“至于包袱之事,我即刻遣你大师兄带人下山,循着你归来的路径仔细探查,定要寻回失物,查明是何方神圣如此大胆!近日山下亦颇不宁静,似有不明人士窥探,此事绝不简单。”
听到“关乎人命”、“十万火急”,陈翼搭在荆莫腕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又探入了一丝更细微的内力,随即收回,眼中狐疑之色更深,但面上不显,只对陈爽凝重地点点头:“不错,此毒……绝非寻常江湖路数,其炼制手法,倒似……罢了,先为阿莫解毒要紧。包袱之事,我也会着人留意。”
荆莫看着师傅和二师伯不容置辩的眼神,知道再争辩也是徒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接过那枚温润的“九转还玉丹”,艰难地咽下,丹药入腹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头的冰冷。她垂首,声音低哑:“是……弟子遵命。” 行礼告退时,背影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回到自己那间住了近二十载、熟悉得如同呼吸的屋子,荆莫却感到一阵难言的陌生和窒息。往日,她总能在此沉入剑的世界,忘却时间流逝。可此刻,心像被架在火上烤。她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焦灼,眉峰紧锁如刀刻。
阿阮……
那双盛满星河又瞬间被绝望冰封的眼睛,那声带着血泪质问的“谁又能一辈子护着谁”,那孤注一掷说着“总能找到路”时眼底深藏的恐惧……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她走了,那孩子会怎样?会不会被恨意吞噬,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会不会……独自踏上那条充满危险的“路”?会不会……在她赶回去之前,就已遭遇不测?一想到阿阮可能面临的种种危险,荆莫就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可这该死的毒!这该死的七日!这该死的不能动武!她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指骨瞬间泛红,却压不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担忧与无力。
山下小河村。
破败的小院里,死寂得如同坟墓。
阿阮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那是荆莫曾经躺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冰块脸”的清冷气息。整整一天一夜,她水米未进,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屋顶,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不能习武……荆莫的话如同判词,彻底碾碎了她唯一能想到的、亲手去救阿娘、去复仇的希望。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能抓住的?力量……除了那把冰冷的剑,还有什么?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墙角。几株灰绿色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野草,正顽强地从破砖缝里钻出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阿阮的目光定住了。她认得这种草!村里放牛的王老伯说过,这草叫“断肠草”,牲口误食了,会疼得满地打滚,口吐白沫,最后肠穿肚烂而死……剧毒!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
力量……不止是剑!
荆莫清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知道的事,阿阮你多去问问书本中的圣人……”
书!书院!小河村东头,那个租了院子开书院的范先生!那里有书!很多很多书!一定有讲这些草,讲毒的书!一定有她能学会、能抓住的力量!
一股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和攫取欲猛地从绝望的灰烬中燃起!阿阮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从草席上弹坐起来!眼神不再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执拗光芒。她胡乱抹了把脸,冲出破屋,朝着小河村东头那座小小的书院狂奔而去。
阿阮像只灵巧却慌不择路的狸猫,翻过矮墙,借着半人高的荒草遮掩身形。耳边传来孩童们稚嫩的读书声,那整齐的韵律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丝。她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一个刚整理完书架、抱着几卷书离开的年轻夫子。待那夫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立刻像离弦之箭般冲进了那间弥漫着墨香和旧纸味的藏书室。
她扑到最近的书架前,急切地抽出一本最厚的书。然而,翻开书页的瞬间,她如遭雷击——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如同天书!她一个都不认识!满腔的热血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阿阮懊恼得几乎要哭出来,恨恨地将书甩回书架。“可恶!那个冰块脸!光说看书看书!都不教我认字!怎么看书!”她气得直跺脚。
“小姑娘,书,是要爱惜的。”一个温和而略带沧桑的男声自身后书架的另一侧传来。
阿阮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中年文士,正弯腰拾起她刚才甩落的那本书,仔细地拂去灰尘。他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睿智,并无寻常读书人的清高,看向阿阮时,目光在她破旧的衣衫上短暂停留,却无丝毫鄙夷,最终落在她那张混合着惊惶、倔强和一种近乎偏执光芒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探究。
“完了……”阿阮脑子里嗡的一声,认出这是书院的院长范文东先生,听说以前是在京城大衙门里做官的!“我……我……”她嗫嚅着,紧张得小手在背后死死绞在一起,“先生……我有很多不懂的,听人说可以看书解答,就……就进来了。”她低下头,声音带着难堪和绝望,“只是……进来了才想到……我不识字……”说到“不识字”三个字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自嘲和痛苦,不仅是为此刻,更是为曾经贪玩浪费了阿爹要教她认字的机会。
范文东并未责备,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有恨,有绝望,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股不肯认命的、近乎贪婪的求知欲。这种眼神,他曾在许多被世道逼入绝境的人身上见过,包括……曾经的自己。
“如此。”范文东的声音依旧平和,“那你有什么不懂的?或许,我们可以探讨一二。”他放下书,走近几步,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阿阮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神中的犹豫瞬间被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我……我想看些书!学怎么认识山上的草药!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想学毒!”
“毒?”范文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骤然锐利如针,仿佛要将阿阮的灵魂都看穿。“为何?”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审视。
“我阿娘!”阿阮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因激动和恨意而拔高,“前些日子被那些穿官皮的畜生抓走了!我要去救她!我要让那些害人的东西……让他们……”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压抑的呜咽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巨大的仇恨让她的小脸扭曲,但范文东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仇恨的火焰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
范文东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却像绷紧弓弦般的女孩,看着她眼中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那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亮光。他想起了当年朝堂倾轧,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力回天的愤懑;想起了流落至此,眼见民生多艰的无力……知识和力量本身无垢,关键在于握持它的那颗心啊.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架间响起,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识字明理,方能辨是非,知进退。毒,乃双刃之器,锋芒所向,伤人亦伤己。执器之手若不稳,观路之心若不明,终将坠入深渊,伤人害己。”范文东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与告诫,他看着阿阮,“你若真想学此道……需先学会握剑的手不抖,看路的心不迷。你,可能做到?”
阿阮怔怔地看着范文东,这番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先生话语中的凝重和期望,以及那句“握剑的手不抖,看路的心不迷”,像一道微光,刺破了她心中纯粹的恨意之雾。她猛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咚咚咚”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额上瞬间泛红,泪水混着尘土流下:“先生!求您教我识字!弟子阿阮……定当谨记先生教诲!求您了!”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范文东上前一步,双手稳稳地将她扶起。触及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肩背,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起来吧。”他声音温和下来,“为师范文东。既愿学,当从根基始。今日第一课——”他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拿起一支秃笔,“习‘人’、‘心’二字。”
阿阮赶紧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和脸上的污迹,凑到书案前,全神贯注地盯着范文东手中的笔,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要将那笔画的每一丝转折都刻进骨子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握笔的姿势,笨拙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决心。
剑宗,荆莫房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荆莫服下的丹药药力化开,带来阵阵暖意,却也伴随着经脉深处丝丝缕缕被毒素侵蚀的隐痛。她强迫自己盘膝静坐,遵照师嘱调息,可心绪却如惊涛骇浪,一刻也无法平静。窗外,暮色四合,一轮冷月悄然爬上枝头。
她走到窗边,望着山下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方向,冰冷的月光洒在她霜雪般的侧脸上,映出眼底深沉的忧虑。阿阮……你现在……怎么样了?一定要……等我回来!
山风呜咽着掠过屋脊,带来远山深处隐约的、不详的鸦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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