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什么……”烈烈山风中,沈轻尘疑心自己是聋了,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让我们去……刨坟?”
裴贺今日绑了根碧青色的发带,被风吹得飘摇。他束了高马尾,衬出一身英气,闻言回道:“也可以去跳海。”
前者不敬祖先,后者不重生灵,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对自己不好。
沈轻尘心说这走的究竟是成仙路还是恶鬼道,他四下张望了一圈,迟疑地问道:“你说这个修仙,它正经吗?”
裴贺道:“正经。”
沈轻尘显然不信,下意识就去看这人的神情,试图找到驴他的佐证,然而一丝端倪也无,只好反问道:“……有多正经?”
裴贺说:“跟我差不多。”
“……”沈轻尘眼睁睁看着这少年从当初孤僻的性子到现在的转变,好不容易变得活泼了一些,他是不可能打击少年积极性的,确信道:“那这是很正经的。”
风势变了变,裴贺的衣角轻蹭着他的外袍。
沈轻尘余光注意到,笑道:“这也正经。”
闻言,裴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秒,上前半步,柔软的发带随之拂上了沈轻尘的脸颊。裴贺一怔,轻而缓地将自己的发带从他的脸上拂开。
沈轻尘说:“这也正经。”
下一秒,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那动作轻得几乎不存在,以至于沈轻尘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涌现出第一个念头是——他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凉。
不待这念头在他心中稍存片刻,那只手便收了回去。
沈轻尘说:“这不正经。”
裴贺看着他,半晌,低低笑了,“冷不冷?”
“这已经不是冷不冷的事了。”沈轻尘抬手虚指了一下半山腰,密密麻麻的人群蝼蚁一般佝偻着脊背向上攀爬,目的地是一片……泛着鬼火的坟茔。
“这是活不活的事。”他说。
一刻钟前。
四面山风吹过,绿林如涛——不过这仅限于山腰以下。绿意从山脚爬到山腰,便干脆利落地断了气,中部凭空而现一道巨大的沟壑,边缘是发黑的焦土。再往上去,皆是寸草不生,仿佛被偷去了春日。
沈轻尘抹了把汗,评价道:“像被谁砍了一刀。”
裴贺:“嗯。”
沈轻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诧异,犹疑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裴贺:“是。”
沈轻尘心说谁给他下哑药了,眼神很轻地压在他身上,“敢不敢多说几个字?”
裴贺应了,“神机妙算。”
“……”
裴贺迟疑了一瞬,“断事如神。”
“…………”
裴贺低眸,声音放轻了些许,说:“玉色神姿。”
“打住。”单说前面两句,他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受了。这最后一句,沈轻尘听了心还真要跳,他挑了挑眉,戏谑道:“夸哪儿去了?”
“哪儿去?”裴贺低笑道,“不都是落到了你的身上么?”
“绕回去,”沈轻尘也笑了,“讲讲?”
裴贺的眼神跟他轻轻一碰,说:“那就讲讲。”
三百年……大概是三百年前,沧山千仞宗门下弟子徐清川以剑入道,白日飞升,只留一地佳名美闻。至于为什么不说他是哪座峰下的——消息传来,九极峰率先亮相,声称这位徐大仙人实为此峰记名弟子,缘故有二。
其一,九极峰为剑修属地,而徐清川也是剑修——这何尝不是一场上天注定的金玉良缘?
其二,除了九极峰,长老们实在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还有什么钟灵毓秀之地能养出此等惊才绝艳之人。
自九极峰打头后,徐大仙人不飞升则矣,一飞升则给自己飞升出来了十几位师父、几十位师兄弟姐妹、无数徒子徒孙。虽说徐仙人一脚已然登天,但地位再高,总归也是要在人间有个归处的。
能被各大宗门竞相追捧,哪怕你是仙人,也该下凡给诸位长老来磕几个响头的。
徐清川非但没来磕头,反而差点让别人给他磕了。
传闻,徐清川飞升当日,天降异象,长虹贯日。众人大惊失色,议论纷纷,只以为灾祸将至,谁料就此造就一位传说。就在这不祥之兆中,这人穿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登天阶,迎天光、沐长风飞升了。
临行前,徐清川挑了座无人的山头,挥出一剑,以作赠别。从此,此山中部赤地千里。
众说纷纭。
但想来,徐清川挥出这一剑时,年少得志,无牵无挂,也该是意气风发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正当徐仙人的第二十二位师父要跳出来时,千刃宗九凤一派发话了,此人只说了一句话——
“人越老,就越不要脸。”一个年轻的声音哼笑道。
那道声音极其好听,春水一般流入沈轻尘的耳朵。相较于音色,这人的语气便显得格格不入。年纪不大,傲慢已经登顶,显得十分的眼高于顶。还未见到人,沈轻尘先对这人的骄横有了预期。
他心想,别是谁家少爷跑出来了。
甫一转眼,这少年便登台亮了相。沈轻尘只觉眼前一亮,心道:有钱!
再看一眼,心道:更有钱了!
观他模样,也就十五六岁,还是副少年相。头带金冠,嵌着一颗品质不凡的宝珠。黑发高高竖起,脖子上戴着三道金环,动作间光华流转开来,脖颈到锁骨处隐约有朱红的印记凸显。金环间骤然有神光一闪——
那少年转过了脸。
沈轻尘与他一个对视间,不由暗叹道:果真是光彩照人。
这少年着红衣,束高冠,肩上背一把流光璀璨的金弓,姿态吊儿郎当又自成风流。因年岁过轻,面容便雌雄莫辨。凤眼轻轻一扫,自有一股骄矜之气萦绕,真真一种好嚣张、好跋扈的气质。
身旁一位蓝衣公子递了水壶,问道:“师兄,要不要喝点水?”
少爷道:“不渴。”
身旁另一位绿衣公子解开了包裹,问道:“师兄,要不要吃点东西?”
少爷回:“不饿。”
两位小厮还待再问,少爷的耐性显然是到了头,只一摆手,笑道:“记性都喂给狗吃了。师兄三年前就已经辟谷,无需再进食。这回可是记住了?”
小厮诺诺,齐道:“记住了。”
少爷哼笑一声,很宽宏大量地予以原谅。一转眸,正对上沈轻尘的视线。
电光火石间,他做了个堪称奇怪的动作——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缓缓屈起,敲了敲脖颈上戴着的金环。
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这人弯着一双笑眼,嘴唇微动,口中无声地道:
“——别动。”
沈轻尘心想:我动了吗?
裴贺心道:是哑巴吗?
可惜,少爷既不是哑巴,也不大乐意管别人动不动。反正他自己是要动的。视线斜斜一掠,都不必细看,便率先在心中有了论断。
他心道:穷。
再看一眼,心道:更穷了。
那个直愣愣盯着他瞧的,虽然生得一副美人相,然而穿衣打扮,却是十分之寒酸。先不从衣料、样式、腰带说起,光看他发间那根不值钱的簪子,就必定是被那奸商给诓骗了。倘若原本的美有八分,这样一看,便只剩下五分了。
再加上他旁边站了个陪衬的竹竿,让人看了扎眼,是要再减两分的。
景临内心嗤笑道:这三分颜色,也就配我屈尊跟他讲一句话。
于是少爷挑眉,“偷看我?”
沈轻尘笑说:“我怎么就偷看你了?”
少爷问:“你怎么就没偷看我?”他话虽然说得盛气凌人,心里却想:偷看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偷看你,”沈轻尘笑道,“自然是因为你长得美。”
少爷心想:看吧。
“你长得,”他昂起下巴,刻意不正眼看人,“也凑合。”
沈轻尘眉语目笑,问:“就只是凑合么?”
少爷凝眉,心道:他这是在勾引我么?他景流之天之骄子,英名远扬,自然是不吃这一套的。
“跟我比,”景临道,“是凑合。”
“天底下,只有你说这话,”沈轻尘说,“我是心悦诚服的。”
景临心想:张口闭口就是“心悦”不“心悦”的,这人太轻佻。
他问:“是真心悦吗?”
沈轻尘说:“是假心悦。”
景临倏地抬头。
沈轻尘触到他隐隐含怒的眼神,含笑道:“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多跟我说几句话?”
“言不由衷。”他说,“见笑了。”
景临被他三言两语挑动心绪,暗生恼怒,心道:这人说话好生油腔滑调,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你这么说,”景临嗤笑一声,“难道,我就会多跟你说几句话么?
沈轻尘浅笑道:“这不是说了么?”
他顿了顿,很纵容似的,笑问:“还要说么?”
景临回:“不要。”
沈轻尘缓缓地道:“那我要说了。”
他掀起眼睫,眸中光华流转,显出一丝调笑,“少爷,为何偷听啊?”
景临哼道:“只许你偷看,不许人偷听。天底下哪有这等便宜可以占?”
沈轻尘笑道:“今日我不就占了?”
景临道:“你占不了。”
“那,”沈轻尘也不恼,只是问,“扯平了?”
景临回:“扯不平。”
“大少爷,”沈轻尘无奈地道,“你讲话好没道理。”
“讲话有道理,”景临看他,“这还叫大少爷吗?”
沈轻尘微微一笑,“这句话倒是很有道理。”
景临无端觉得脸热。他自诩阅人无数,未曾想今日却栽在一个小叫花子手里。再细细一瞧,发现这无赖睫毛纤长,眼尾上扬,生了一双很是多情的眼睛。
他心中忿忿道:这双眼睛就生得好不正经。
“既然你说我偷听,”景临道,“那我让你听回来,如何?”
沈轻尘并不回答,只慢条斯理地反问:“既然你说我偷看,那我让你看回来。”
他笑道:“如何?”
景临气急,“你几分颜色?我几分颜色?看你一眼,跟看我一眼,能一样吗?”
沈轻尘道:“那我让你多看几眼好了。”
景临心道:他还一副吃亏的样子!
“你!”景临道:“小人!”
沈轻尘受下此等称赞,微笑道:“公子却是天人。”
景临怒气冲冲,拂袖欲走。临走之时,突然顿住,高声问:“你叫什么?”
沈轻尘说:“我没叫。”
眼见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景临恨得牙痒痒,不甘心地问:“我是问你姓什么、名什么、字什么?”
沈轻尘道:“叫花子。”
景临心中恨道:这小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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